西學視野下的以佛解《老》:近代以來,由於受西學的影響,用哲學、政治學等專科的方式研究《老子》成為普遍現象,這是有別於傳統老學的重要表現,佛教老學也不例外,如梁啓超的《老子哲學》既有西方哲學的視野,又釋之以佛理,大同法師的《老子哲學》同樣如此。由於梁啓超的《老子哲學》筆者已有專文論述,故這裡重點分析大同法師的《老子哲學》。該書受到梁啓超《老子哲學》的明顯影響,不僅書名相同,一些解釋的思路相同,如以佛教之真如釋老子之道,而且書中肯定梁啓超對老子思想的評述:「梁啓超先生亦謂:『老子說什麼人,才能夠把自己所有的貢獻給天下?非有道之士不能了。老子要想獎勵這種為人貢獻的精神,……這幾句話極精簡又極簡易,我們如果專務發展創造的本能,那麼他的結果,自然和佔有的截然不同。』」
大同雖為佛教人士,但沒有門戶之見,「以新見解,新思想而發揮老子之哲學,使佛家道家融會貫通,新學舊學合而為一,此為該書之特長也。」白聖序該書以哲學的方法提煉老子思想的主要內容,並認為老子哲學與佛家相通,因為佛教與老子都以說明宇宙真理為目的:「所有一切經論,皆以指破人間黑暗,詮明真理之最高學說,故佛經可謂純粹印度哲學與老子為純粹中國哲學正同。因此二者皆為哲學,同以指破人間黑暗,詮明宇宙真理為目的,其間不無相通點。」對於佛老相通之處,該書分為道與真如、寡慾與去貪、無身與無我、玄同與應機四個方面進行闡述。
道與真如。這是從本體論上看佛老的相似性。老子的道「乃為宇宙之本體,人生之實性」,有種種異名:「約數目而言,謂之一,……約功用而言,謂之無,謂之虛,謂之谷,謂之神,謂之不死,謂之玄牝。……約能生萬物為萬物之母而言,謂之母,謂之大象,……總之,無論道之名字如何多,皆不離一道體,同其體而異其名而已。」之所以有這麼多名字,都是為了具體說明道之本體與妙用。真如也有許多異名,大同列了三十四種,如法性、法界、實性、實相、真諦、真空、自性等等,並列表說明了異名、得此異名之原因、常見經論。這些異名之間並不矛盾,關鍵在於怎樣去說解,善解說者處處圓融,不善解說者處處礙疑。
大同認為老子之道與《起信論》的真如一致,並從道體、道相、道用三個層面比較。如關於「道體」的比較:其論道體則曰:「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後」,「視之不見」,「聽之不聞」,「搏之不得」,故其所謂道乃超越時間,超越空間,不可認識之物,無異佛教之言真如之體,「非前際生,非後際滅」,亦超越時間與空間,猶若「以色身見我,以音聲聞我,是入邪道,不能見如來」之不可認識,此所謂我,即法身之代名詞,因佛之法身,非凡人所能見能聞也。老子言道「其上不?,其下不昧」,平等無二,無異佛教言真如「在聖不增,在凡不減」之「心佛眾生,三無差別」。且老子謂道體不可說不可名之物,「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此似真如之體,「離言說相,離名字相」也。
「執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謂道紀」,此執古之道,不似諸佛之證真如理乎?道與真如都為本體概念,具有永恆性、超越性、平等性等特點,可以相互融通。而從「道相」來看,老子言「道之出口淡乎其無味,視之不足見,聽之不足聞,用之不足既」,正與真如之相,不可見不可聞相類似,而至道之相,若日之光,若月之明,又與真如之相,有大光明義、遍照法界義一致。關於「道用」,老子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似真如能生世間善因果法;老子言道「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又論天,地,神,谷,萬物,侯王,皆以道為體,可見天地萬物人類禽獸之實體,有情無情離之,即不能生長,此意等於佛教之真如為一切法之實體,為一切有情之本性。「是故老子所言之道,與佛教所言之真如,極端相似。」
大同還指出老子與佛教的不同:「惟老子證無為之道之方法似太簡單,不過教人『無欲以觀妙』,『少私寡慾』,『為道日損』而已。此皆消極法門,雖有『常善救人』,『常善救物』之積極救世界之語,然終不如佛教之行六度萬行,所及廣大。況佛教證真如理,必經三大阿僧祗劫,五十二位,而老子於此,未予說明,但教人行無為之事,不言之教,則又似佛教禪宗『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之頓悟法門焉。」這當然是屬於見仁見智的看法了。
寡慾與去貪。這是從證道之法門來看佛老之相同點。大同說:「老子謂人皆各有其大道,惟吾人終日在欲樂之中,故不能證得。欲證此大道,必須知足,少私,寡慾,即為證老子無為之道之法門,猶如佛教欲證真如之理,必須不貪五欲,不染六塵,去除煩惱也。」大同又說:「佛教注意去貪,不貪五欲,不染六塵,保守天真,保守本性,正與老子以寡慾求道相似。」 「是故佛教之教人知足去貪,亦正如老子之教人少私寡慾,同出一轍,並無出入,夫二人者,實同為示吾人以正道,破世途昏迷之偉人矣。」大同既注意到佛老求道方法之同,也注意其異:「佛教六塵,均極具體,而老子則頗含糊。」佛教主張禁慾,要求斷絕一切慾念,是出世的,老子則只主張少私寡慾,實際上是入世的,所以兩者的差別其實不在具體與模糊之別,而有關出世與入世之殊。
無身與無我。這是就解脫方法上比較佛老之同。大同認為老子教人無身以解脫世俗之累,與佛相似,他說:「試思吾人何為而終日貪求欲樂,要富貴,爭名利耶?無非欲養一色身而已。為欲養一色身,而卒至喪身失命,豈非弄巧成拙?故老子教人輕視自身,不厚養其身,進言之,即謂人若無身,遂亦無憂患。……人因有此色身,故眾患畢至,諸苦鹹集。佛教云:『身為苦本』,亦此意也。」認為老子不厚養其身,這是符合老子本意的,但說老子主張無身,則是誤讀,因為老子是主張貴身的,朱熹對無身之說也有批評。
應該說,大同抓住了老子思想的一部分,即老子的不厚益其生與佛教的色身為苦是一致的,就這點來說,接下來的分析有其道理。大同指出,人身之苦不外乎內心發生與外界侵迫兩途:內患———生計之苦,如衣食住;生理之苦,如老病死;心理之苦,如貪嗔痴。外患———法律之苦,如秦王之法律;習慣之苦,如腰纏萬貫;知識之苦,如日知月忘。「此等憂患,雖有內心發生與外界侵迫之不同,然皆以有此色身之故,如無此色身,又何有憂患?老子謀根本解決,故教人無身,一切憂患自無矣。」大同繼而指出:「老子之無身,非如佛教小乘之了知我空,乃如佛教大乘之無身,故云『貴以身為天下,若可寄天下,愛以身為天下,若可託天下』。其意謂以己身寄託於天下,不以為己有,如能不以其身為己有,則無一切憂患。」把老子之無身與大乘佛教之無身比較,其中有一定的合理性。
玄同與應機。這是就對待他者的態度而言佛老之相通。大同認為,玄同與應機的含義相似:「老子所謂玄同者何?乃為無人我之相,與物齊同之意。佛教所謂應機者何?乃隨類化身,應機說法之意。」重要的是,佛老都有平等的精神:「老子與佛教,偉大之處,在同一人物兩類,平等看待,……二人悉抱與萬物玄同,以百姓之心為心,普度眾生之宗旨,其偉大之精神,為儒家所少有。」大同說:觀此所謂「同於道者道亦樂得之,同於德者德亦樂得之,同於失者失亦樂得之」,等於佛教隨類化身,「彼為貓犬,彼為嬰兒,吾亦為嬰兒」之意。老子之「常善救人」,「常善救物」,等於佛教「盡虛空,遍法界,我皆令人無餘涅?:胎卵溼化,無量眾生,我皆救之,共成佛道」。
老子之「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等於佛教不分冤親,平等普濟之意。故老子之玄同,以人與我,乃至人類與萬物,一律平等看待,而佛教應機轉化身,亦不限於人類,四生九有,人物禽獸,無有不度者。指出佛老都具有平等的思想,包括人與人平等,人與物平等,可謂抓住了佛老相通的一個關鍵。大同把老子的平等思想稱為平等主義:「農與農戰,工與工戰,商與商戰,黨與黨戰,族與族戰,國與國戰,轉戰不已,皆不平等所致也。老子測知此情此景,心傷意悲,故大聲疾呼,提倡平等主義。」眾多的社會流弊,都源於不平等,故老子欲矯世之弊端,使高下皆平,有餘不足均等,無分貴賤貧富,無分智愚巧拙,無分強弱大小,去一切之不平等,而各種戰禍可止。
大同還分析了佛老平等思想之根由,一是從本體言:「老子以為天地萬物皆以道為本體,佛教以為天地萬物皆以真如為本體,既同為一道,同一真如,故無貴賤高下之分別。」一是從功用言:「因人有人之功用,物有物之功用,物雖有長短,高下,貴賤,美惡之別,但其各有所能,各有所用。……在形式上論大小,必無結果,從根本上論其功用,則天地萬物,自能與人玄同平等。」
最後需要指出的是,作為佛教人士的大同,能夠用平等會通的眼光看待其它各家學說,值得肯定。他在《老子哲學自序》說:「夫釋道儒墨,各有所長,彼此非無可增益也。真學者,應以真理為目的,苟有真理可求,雖赴湯蹈火,亦所不辭。蓋取彼之長,補我之短,蜪假以成一家之言,乃能有益也。故吾研求佛學之餘,乃兼治老子也。」主張各家要取長補短,平息學說的門戶之爭。
因此,大同不僅以佛解《老》,又撰《佛家以出世為入世,道家以無為為有為,孔子推己及人,墨子視人猶己,有無異同,試會通比較論之》一文,附於書後。該文先論及學說與時代的關係:「夫學說之起,莫不與時代有密切之關係,莫不為時代救弊補患而產生,佛道孔墨四教,豈能出乎此時代範圍之外哉?……因時代之不同,佛家則以出世為入世,道家則以無為為有為,孔子則推己及人,墨子則視人猶己,四家目的無異,其所處之時代環境,其所用之方法有不同耳。」又論四家之同:「四家之同者,其出發點同,其救世愛人同,令人離苦得樂同也。……又此四家,自度度人同,由體起用亦同,由小我而大我亦同。」
繼論四家之異:「然所愛之方法則不同,佛家以慈悲,道家以無為,孔子差別之愛,墨子平等之愛也。」最後總結說:「吾愛此四教,吾敬此四教,去門戶之見,謀團結之方,組織救世救人之團體,光大圓融之教理,建設人間淨土,創造人間天國,以淑世救民,敦風易俗,補政治之不足,此則吾對此四教之熱望也。」倡導宗教平等,融合儒、道、釋、墨諸家之學,重建中國文化之主體,用學術與宗教救世,這既是大同法師的希望,也是時代的要求。
結語:近代學者用佛理詮釋《老子》,無論是通過傳統的還是西學的方式,都無礙於一個主題,即佛、老之學的相互激發和共同闡揚,這固然體現了傳統意義的佛道相通,但更反映出諸子平等的時代學術精神。中華傳統文化具有綿延不絕、歷久彌新的特點,儘管在近代遭到西方文化前所未有的衝擊,中華文化由此也受到過否定式的批判,但中國固有的文化傳統並沒有喪失和湮沒。近代思想文化雖然經歷著複雜的轉型與艱難的裂變,但在轉型中仍舊堅持並繼承了中華文化的基本精神,在裂變中仍然有無數的學者與思想家進行不間斷的沉思與創新。近代佛教老學的高漲,不但是對我國傳統文化的堅守與弘揚,亦可視為對西方文化的一種積極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