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和2020年的3月31日,沒有人能夠想到,同一個季節,同一天,兩場大火分別帶走了31人和19人的生命。90後消防員王順華兩次走出兩次致命山火。他的故事告訴我們,我們所習以為常的一切,都不是理所當然的。
2019年和2020年的3月31日,沒有人能夠想到,同一個季節,同一天,兩場大火分別帶走了31人和19人的生命。四川涼山的那些原始森林位於海拔3000米以上,是旅行者自駕遊喜歡穿越的地帶。雪山、星空、雲海,星羅棋布,被探險家洛克稱為「最後的香格裡拉」。在這樣美麗的景色之下,危險也藏在它的深處。
只有當一個活生生的人置身那個情境,才會試圖去理解它。這就是為什麼我想記錄下王順華的故事。他屬於這樣一批消防隊員,他們大多是90後,甚至00後。當同齡人在城市裡按部就班的生活時,我們以為這是常態,以至於從來沒留意到另一種生活的存在:他兩次從大火裡死裡逃生。這期間,整整一年的時間,他嘗試回歸正常的生活。他的故事告訴我們,我們所習以為常的一切,都不是理所當然的。
攝影丨程雪力
撰文丨程雪力 周振生
編輯丨金赫
出品丨騰訊新聞穀雨工作室
夢突然多起來
到了春天,王順華做夢的次數突然多起來,等他醒來,又會迅速忘記。只記得兩個夢:犧牲的戰友中午在宿舍咧著嘴衝他笑,幾個老消防深夜在火場聊天。凌晨1點多,他還會在宿舍裡突然醒來,有時窗外黑黢黢的,什麼也看不見,只能聽見清脆的蟬鳴。
很長的一段時間,王順華陷入了沉默,除了接受媒體採訪時會說上幾句,其他時間就在班裡發呆,晚上則不停地做夢。一開始,有心理老師從全國各地來到大隊,王順華受不了這些夢,主動去找老師,希望能有什麼方法不再做夢。
老師說,把藏在心裡的事都說出來,包括在火場上經歷的一切。
凌晨的火場
2019年3月,那場木裡的大火中,31名撲火人員遇難,其中包括27名森林消防員。王順華被火在後面追著逃了出來。4月8日,他們出來的4個人,被安排去四川樂山療養,換了個環境,依舊會做夢,會失眠,不想說話。一周後,他們回來。所有人都處於放空狀態,不用按照一日生活制度,做自己想做的。王順華和平常一樣,下午到營區走走逛逛,但任何東西,好像都能讓他回憶起那一切。
2020年3月,同一個季節,同一天,大火再次帶走了19人。這兩場大火之間,西昌大隊在2019年6月18日和7月30日分別去木裡撲救森林火災和參加甘洛泥石流山體滑坡搶險救援。王順華兩次都沒去,木裡唐央森林火災,他正在休假;甘洛泥石流搶險,他在成都參加駕駛培訓。
他試圖把自己從大隊抽離,過上正常一些的生活。駕駛培訓一直持續到12月底。在成都的半年,每天都是練車或學習理論,忙碌緊湊,王順華沒有多少時間去回憶那些場景。除了晚上還會做夢,但次數也在減少。
王順華(左)與羅傳遠
看到戰友要去打火,他會在群裡說一句:「注意安全。」
他對年輕的消防隊員說:「我、胡顯祿、楊康錦、趙茂亦,我們四個的關係跟你們不一樣,我們是一起經歷過生死,平時你們看大家都一樣,一起工作訓練,沒什麼兩樣,但上了火場那種情誼就會表現出來。」
最近幾年,全球範圍內一年比一年熱。工業技術是個巨大的能量轉換器,大自然曾經慷慨地施予,人類則無節制地索求。後果是氣候乾旱,海平面上升,無論是在亞馬遜的原始森林,還是被桉樹覆蓋的澳大利亞,那些人跡罕至的地方,大火也越來越頻繁地光顧。
一個百分之百安全的系統是不存在的。經常有人說,這一切本可以避免,但我們很少反思我們的生活方式。數據顯示,百分之九十七以上的森林火災是人為因素,如果一定要指責的話,一定是人,不是火。但面對大火向我們燃來時,雙方站在對立面,必須拼個你死我活。在這個過程中,火就是我們的敵人,最痛恨的敵人,我們想以牙還牙幹掉它。只有當一個活生生的人置身那個情境,才能真正理解它。這就是為什麼我想記錄下王順華的故事。
王順華正在等待撲火命令
我是在火場上見到王順華的。有時候,我會去西昌大隊找他。王順華27歲,外表憨厚,體格健壯,有一點微胖,膚色黑黑亮亮的。他經常會突然出現在我面前,直衝我走來,兩隻大眼睛圓圓的,即使在疲憊的時候也喜歡笑。
他從雲南老家來到四川森林消防總隊涼山支隊快8年了,作為西昌大隊的一名班長,他穿過數片原始森林,都是趕去滅火。如果不是班裡的幾個涼山籍新消防員嘮叨著,自己家鄉的索瑪花好看,王順華還沒意識到,時間已經過去了一整年。
上山之前,或許是心理作用,進入3月,他的潛意識就變得活躍起來。煙、火、燒焦的樹,成為了他印象裡涼山的春天。
又起火了
在四川涼山,即使是最優秀的消防隊員,也無法預測大火什麼時候到來。2020年3月28日下午,西昌市佑君鎮和鹽源縣金河鄉交界處突發山火,西昌大隊要在29日上午到達火場。就在同一天下午,距離西昌大隊260公裡的木裡大隊門口,水果攤的小販還靠著三輪車昏昏欲睡,幾個藏族阿媽坐在路邊,眯著有些渾濁的眼睛看著來往的人和車。
王二強18歲入伍來到木裡縣,一幹就是11年,現在是木裡大隊五中隊一班班長。王順華是他從成都帶回大涼山的新兵。王二強經常坐在窗前盯著山上的樹發呆,這個「全國林業第一大縣」的土地,被探險家洛克稱為「最後的香格裡拉」。
濃煙毫無徵兆地出現在大隊東南面一座山頭上空。王二強看到後立馬喊隊員做好出動準備。木裡森林過於寬闊茂密,一旦失火便是一場惡戰。
在木裡縣的街上,人們停下腳步。「起山火了!」很多人在喊,有人拿出手機拍下一段,發到自己的抖音、快手或朋友圈裡。
王二強
天色變暗的時候,火便成了光源,在黑暗中綿延出數公裡。西昌大隊和木裡大隊出動的命令幾乎同時下達。29日清晨分別奔赴兩個火場,直屬大隊暫時留守西昌,隨時準備增援或應對其他突發火災。
這一天,王順華和戰友很早就上床休息,但他失眠了。他又想起去年也是3月末尾,他和戰友們連夜趕到木裡火場,只是今年地點換成了西昌。同班的新消防員龍潛有些興奮,他躺在床上,翻過來轉過去,就是睡不著。
與王順華、龍潛完全不一樣的是,王二強沒一會兒就打起了呼嚕。第二天凌晨5點,他和戰友到達木裡火場的西線開始扑打明火。早上溫度只有幾度,風也小,火在地表的灌木叢裡斷斷續續燒著。
王二強感覺自己一個上午都在追著火打,一會爬上山坡,一會下到溝谷,過了14點後,木裡火場起風了,達到八九級,濃煙遮蓋了整個火場,5米外就看不清人影。王二強和戰友帶著滅火裝備轉到人工開設的隔離帶裡守著,儘可能不讓火線變得更長。
當地村民告訴我們:「火線至少有十幾公裡長。」
木裡火場南線
劉軍所在的直屬大隊一中隊上午從西昌趕往木裡火場增援。老隊員上車就開始睡覺,到了火場,隨時都有可能投入撲救,路上是最好的休息時間。進出木裡的路只有一條,是在山裡修出來的,彎彎曲曲,隧道林立,260公裡的路程花了近7個小時。
西昌大隊撲滅山火已是下午,王順華背著滅火裝備順著坡下山的時候,以為能回營區休息了。山裡沒信號,沒人知道木裡起了山火,大隊要就地上車「轉場」。
「又是木裡。」王順華知道後,嘀咕了一句。
這是他經歷去年木裡「3.30」火災後第二次參加滅火,第一次是2020年3月份在會理縣,撲救草原火災,心裡從頭到尾沒有任何不適,王順華以為自己從那場火裡走了出來。直到早上到達火場,遠遠看著山上籠罩的白煙,去年在濃煙中被火追著跑的情景又開始出現了。
一起去木裡的戰友,27個留在了深山,3個退伍,這次出任務的不到10個。簡單補充給養油料後,他們出發了,隊伍要先機動到位於西昌和木裡之間的鹽源休整。
消防員上山撲火
路邊村民們看著貼著「救援」字樣的車隊從自家門前駛過,眼裡滿是好奇。作為鹽源縣的一員,龍潛去年4月加入到了四川森林消防總隊,後來分配到西昌大隊。
時隔一年再次回到家鄉,龍潛給媽媽提了一嘴,晚上要在離家不遠的地方休息,明早趕去木裡打火。沒想到的是,媽媽和弟弟不一會兒就出現在駐防點門口。
龍潛小跑著迎了出去,雙臂將他們摟入懷中,鼻子有些發酸,硬是憋著沒讓眼淚掉下來。
夜裡,王順華睡不著,聽戰友打呼嚕,他說,「感覺自己一個人在林子裡,四周全是煙,怎麼跑也跑不出去。」
第一次遇險
在營院的時候,王順華有時會一個人去西昌市烈士陵園,在中隊長張浩的墓碑前坐一會兒。去年3月之前,張浩已經帶著他打火3年多了。2020年3月底,是27名兄弟的周年祭。原本王順華和戰友們準備去烈士陵園看望趙萬昆和張浩,卻被山火臨時改變了計劃。
木裡火場在這一天呈現出東南西北全線蔓延狀態,北線燒向原始林區,南線有村莊。西昌、木裡兩個大隊和直屬一中隊,以及從成都趕來的特勤大隊全被拉到了南線的一條山間公路上,全力阻止火越過公路。
西昌大隊和成都特勤大隊下午到達火場任務區域時,王順華發現情況比想像的更糟。路上滿是燃燒的倒木和滾落的石塊,火就在公路上方五六米的地方,入耳全是樹木燃燒發出的噼啪聲。但他這次沒有害怕,只要不是在茂密的林子和陡峭的山坡上,他就不會胡思亂想。
在火場一線
駕駛員楊涵開著水車,在只能容一車上下的山路上,雙手緊緊把著方向盤,速度只有20多邁,稍微快點,車子就會被大一點的石塊和木頭咯得左右搖晃。
水車開到了離火線最近的地方停了下來。郎志高站在水罐上快速接好水泵,兩支水槍同時出水,噴向火線。他很瘦,骨頭線條清清楚楚,只有眼睛明亮有神。他眼睜睜看著:一個帶火的松枝條被風卷向路下方的矮松林,瞬時燃了起來。羅傳遠扛著水槍翻過路欄,跳進矮松林,只露出了一半個頭。
「風大的時候,火會飛。」郎志高說。
王順華在後面幫忙拉管帶,翻護欄時腳下一滑,整個人臉朝下栽了下去,右膝撞在地面上,瞬間紅腫出血。顧不上止血,王順華用力撐著站起來,繼續扯著管帶。
這時的風已經失去方向,驅使著濃煙和火星將一切遮蔽。郎志高站在水車上扶著水泵和油桶,不時有火星子鑽進衣服,灼痛到讓他不知道能否撐下去。
火還沒成氣候,就被控制住了,沒有形成兩面夾擊。對講機裡,傳來西昌大隊大隊長張軍的聲音,聽起來很沙啞,王順華這次聽清楚了:在下山的方向,火也燒到了公路下方,正在朝隊伍之前扑打的地方燒過來。
王順華感覺自己陷入了「墨菲定律」:越擔心什麼,就會發生什麼。聽到火追來了,大家開始衝起來,龍潛接過王順華手中的裝備背在自己身上,攙著班長一起跑。
斜坡上的火場
楊涵不知路上的火勢如何,沒有輕易往前開,又無法原地掉頭。來時的路上靠山一側有條垂直插入林區的小道,楊涵覺得那裡應該可以掉頭。6米長、裝著5噸水的車子在濃煙中緩慢後倒,帶著火的樹枝從四面八方撞在車上,發出「砰砰」的響聲。
水車在山路上調轉了車頭,開始向山下開去。此時的王順華已經撤到安全地帶,他一直通過對講機確認車上4人的位置。
有人喊:「把車丟了,人先跑下來。」
楊涵一直都沒說話,路的左側有條小道通向一大片空闊的玉米地,撤下來的隊伍都集中在哪裡。楊涵把車開進左側小道,雙目變得通紅,剛進玉米地,輪胎就陷進鬆軟的泥土裡,火已經燒到車右側十多米處。
郎志高從車上跳下來,提著水泵和油桶先跑到了空地上,火要燒過來會引爆油桶。楊涵又一次聽到有戰友喊,把車丟下,他依舊沒有那樣做。
往後倒一點,感覺可以的時候,換擋踩油門,水車順勢衝進了空地裡,帶起一片塵土。「水車應該可以開到這個坡上,但火太大了,也沒有十足把握。」楊涵覺得他開的這輛水車要和兄弟們在一起,或許在關鍵時候可以用水降溫保命。
公路兩側的火在風的帶動下快速向前推進,不時有樹冠火,幾十米高的那種,洶湧的火浪隨風時高時低。200多名消防員擠在四個籃球場大的空地中間,前面後面全是火。熱浪會一波又一波扑打在身上,灼熱滾燙。
「趴下,」現場很多人都在大聲喊,一片嘈雜。王順華把班裡的新隊員都聚集在身邊,背對著火趴在地上,不時往面罩上倒一些水,空氣太熱了,呼吸時燙得喉嚨疼。
王順華看著眼前的景象,好像被什麼東西重重敲打著。他回憶說,那時候,2019年被大火追著跑時的情景又開始湧現,眼淚忍不住往下掉,他在想沒出來的兄弟們當時該有多疼。轉頭看了一眼身邊的戰友,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擁抱了一下。
一起打火的戰友
我們迄今尚未談起2019年的那場大火。去年3月31日,也是這麼一個糟糕的下午,被火追著跑的那幾十秒,是王順華26年來最無力最絕望的時刻,滾燙的氣浪夾雜著火星不斷撲在後背上,感覺下一秒就會被吞噬。
直到現在,王順華還不能找到一個準確的詞來描述火大到極致時發出的那種聲音,幾十米高的火浪像開了閃現一樣,幾秒鐘就出現在屁股後面。
「跑!」這是王順華聽到的最後一個字,然後滿耳朵就只剩下火的轟隆聲。
在火場上
他說,「人在那種情形下,大腦是一片空白的,就憑著本能和一股勁撐著。」翻過那根橫亙生死的倒木時,火被擋了一下,他們四個人順著陡坡滾下去。
王順華看著眼前的戰友——現在已經退伍的趙茂亦,他的鞋跑沒了一隻,腳被石塊劃了好幾道口子;指導員胡顯祿在翻過倒木時,腳下一滑,整個人向前栽去,臉直接撞在一棵樹上,血還在從鼻梁的傷口上往出冒;楊康錦那時還是大隊最年輕的一批,跟現在的新消防員一樣,木訥地站在哪裡,看著山頂翻湧的濃煙。
27名戰友犧牲了。王順華感覺,有些時候,一天就像一年。2020年的這一天下午,他看著大火足足肆虐了半小時才逐漸減弱,天空暗紅,龍潛和其他新隊員的臉色潮紅。
胡顯祿回憶起隊伍連夜趕到木裡火場的景象。一群人大清早站在立爾村村委會的院子裡,吃著大鍋煮的方便麵,有說有笑。99年出生的康榮臻特意讓戰友給自己錄了一段視頻。清晨的木裡深山裡,這個20歲的小夥子吃著加了肉和蛋的泡麵,臉上掛著滿足的笑容。吃完早飯,他們開始背著裝備往沒有路的山裡走去,爬了將近8個小時才看見火。
很多人記錄下了當時的感受——「火向我靠近的那一刻,腦海裡不由自主出現親人的模樣,消失出現消失……」直到第二天,新消防員曲比日洛發了一個朋友圈。或許這次經歷會是他們消防職業生涯中最重要的一刻,即使他們不懂,為什麼身邊的老消防有的在偷偷抹眼淚。
王順華(左)與郎志高
停在山下的車子,全都開到了空地邊的馬路上,西昌大隊和成都特勤大隊要到山的另一側去。關著窗戶,車內依然煙氣瀰漫,吸入太多就會覺得很難受。一路看著火燒,龍潛拿出手機不時錄上一段,不知道會與誰分享,也許只是為了給自己留下一段影像。
王順華一直都走在最前面。去年這個時候,他看到茂密的樹林,一眼望不到頭的溝谷,一點都不會覺得害怕,只是想著怎樣把火撲滅。時間過去了365天,看到火的狀態變了,一起打火的戰友也變了。他看了眼時間,車已經開了近40分鐘,入眼還是火,沿著路向前延伸,看不到盡頭。
有一段路,火還很大。王順華衝胡顯祿說,「指導員,火太大了,要不別往前開了。」
胡顯祿拍他肩膀,他知道王順華害怕什麼。
知道19人犧牲那一刻
十幾米高的樹冠火照亮夜空
忙碌的撲火和閉塞的信號,讓身處木裡深山的隊員們變得後知後覺。林子裡依舊是濃煙籠罩,在其中待的時間稍微長一點,就會感覺頭腦昏沉,更別提還要通過對講機甚至大聲喊叫來通聯,王順華經常聽到對講機裡傳出一連串急促的聲音,像是在哭一樣。
知道「西昌山火19人犧牲的消息」那一天,清晨6點多,他已經起來滅火了。天還沒有完全亮,公路上有火光,延伸出去好遠,空氣中瀰漫著煙味。消防救援的水車開了上來,王順華和戰友架起水泵,拉著管帶翻過護欄,沿著一條在陡坡上開出來的23米寬的彎曲小路,下到兩山夾著的一個溝裡。用掉了大隊攜帶的全部60根近1.8公裡的管帶。溝裡聚煙,王順華在裡面待了近4個小時,感覺腦袋昏昏的。
溝裡有兩戶人家,之前鋪設管帶的小路就是專門為這兩戶人家出溝修的。王順華和戰友拿著油鋸、砍刀開始在房子周圍開設隔離帶,防止火燒到民房。到中午12點30左右,已經開出來一條寬約30米,長近300米的隔離帶。
這時,手機才有了微弱的信號,不斷有消息提示音響起「兄弟在麼?沒事吧……」王順華拿出手機,看到各大媒體的推送。他的第一反應是不可能,即使看到的是央媒推送的訊息。
2019年、2020年。同一個月,同一天,涼山大火再次帶走了18名地方專業撲火隊員和1名嚮導的生命。
王順華說,他腦子裡一下子又閃出去年的場景,被火追著跑,被煙嗆得流淚咳嗽,跑出來後再返回去找戰友,站在火海前大聲呼喊,卻得不到回應。同一天,換了個地點,發生同樣的事,又把王順華帶回去年的地方——19個人犧牲的消息和去年經歷的場景混在一起,像是出現了幻覺。
隊友也收到了相同的消息。去年徵戰過木裡火場的幾個人變得沉默,表情複雜。有人說:「又是31號,整整一年。」
王順華說,老天真能開玩笑。
王順華坐在火燒過的山林裡
新消防員開始出現畏懼情緒,這個職業太危險了。有的甚至說,不想幹了。但撲救火災的任務來的時候,沒有一個人退縮,所有人一擁而上。
「都給家裡打個電話。」張軍翻著手機裡一連串的未接,說了一句。家人都知道涼山著火了,作為森林消防員的兒子、丈夫、兄弟,去了一線,聯繫不到的這段時間,他們一定很煎熬。
王順華看到的未接電話裡,父親打過十幾次,這是很少見的。自己小時候調皮,沒少遭父親打罵,從骨子裡害怕父親。每次往家裡打電話都習慣打給母親,父親偶爾接過去說上兩句,但從來不會主動打給他。
電話接通了,王順華聽到母親的聲音有些沙啞,說了句「沒事就好」,就把電話遞給父親,她哭了。「你電話這兩天一直沒人接,你媽打不通就一直催我打給你,我知道你在山裡沒信號,但你媽整天吃不下飯睡不著覺。」
父親像是做錯了事,一直給王順華解釋。
木裡的風很奇怪
木裡林區的風很奇怪,天沒破曉時呼呼吹,天亮稍歇,午後再起,肆虐整夜。王順華和戰友每天都是5點起床,吃完早飯後收拾裝備向山上爬去。火還沒滅。王順華和戰友們負責的南線火勢31日晚基本控制後,北線又告急,大火一路竄向北部原始林區。
聽到要組建100人突擊隊連夜趕赴北線堵截火頭時,張軍把包括王順華在內的所有老隊員集合起來,但也沒湊夠要求的40人,只能讓新消防員補。
消防隊員們
去往北線的路是在群山裡挖出來的,蜿蜒盤旋。到離火場幾公裡的地方時,兩臺挖掘機還在半山坡上連夜修路,車輛無法繼續前進,王順華和戰友晚上只能在車裡過夜。海拔3800米的高山上,寒氣從四面八方湧來,王順華在座位上縮成一團,仍感覺冷。
北線的火燒到了一座各個角度都近於垂直的山體,密布的林木像頂針織帽扣在上面,煙從縫隙裡溢出來。阿壩的森林消防也趕到山腳下開始扑打了,如果阻止不了火勢蔓延,守在原始林區前方的突擊隊就成了最後的屏障。
王順華跟著突擊隊連續幾天都在開設隔離帶,一棵棵高大的樹木倒下後被抬走。這是一種選擇,要保護大片的森林,只能犧牲掉一小部分林木。
郎志高看到一棵很粗的松樹,他喊來班長楊傑和一名新隊員,三人才勉強合抱住。拿著油鋸猶豫了好久,郎志高還是沒能下得了手,捨不得。
「都說十年樹木,我看這棵樹起碼得有百年了,就留著它,如果火真能燒到這兒,也就沒辦法了。」楊傑看著糾結不已的郎志高,說了一句,他也捨不得。
睡在腐爛的樹根後
對講機經常傳出斷斷續續的聲響,聽不清要表達的意思,那是被煙燻得說不了話。楊康錦從溝裡走了出來,感覺有些天旋地轉,一個上午一直守在水泵旁邊,耳朵裡全是嗡鳴聲。王順華想問他溝裡的情況,喊了好幾聲,楊康錦才轉過頭,眼神裡滿是「你在叫我嗎?」
慢慢適應了深山裡的生活後,王順華感覺自己變得有些麻木,對於時間的感知只剩下白天和黑夜:白天鋸樹、架設水泵,晚上休息。
風呼呼吹著,有東西落在了臉上,溼溼的。「下雪了!」不知是誰吼了一句,整個宿營地瞬間沸騰了,所有人都站了起來,仰頭對著天空大喊大叫。有藏民虔誠地跪下,匍匐在地上,站起來再跪下去。
來到木裡的第10天,火終於滅了。
事情並沒有結束
在海拔有3800多米山裡,隨手往下就可以拍到太陽升起的樣子。夜幕降臨的時候,空曠的宿營地上生起一堆堆篝火,大家圍坐在一起烤火。王順華從炊事員那裡要了一個土豆和一塊臘肉,用樹枝串起來烤。不遠處,地方撲火隊員唱起了歌曲,跳著鍋莊。
宿營地篝火取暖
危險的10天裡,一些畫面最終留了下來。一次,楊傑想要自拍。來木裡時,沒有人會想到這場火會打得如此艱難,他打開手機,被自己的模樣嚇了一跳,滿臉黢黑,鬍子長的像刷毛一樣。他一直在嘲笑戰友像「乞丐」,卻忘了自己也一樣。
一天在山上,郎志高感覺自己渾身癢的難受,跑去跟老鄉借了瓶洗潔精,拉著王順華、楊傑、羅傳遠跑到一條小河溝去洗澡。
那天下午,天氣晴朗,有20多度,水的溫度卻只有幾度,站進去幾秒鐘就冰的受不了。幾個人脫了衣服進去,立馬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花幾秒鐘打溼全身,趕緊跳到石頭上往頭上身上塗洗潔精,再跳回去衝洗,前後花了不到兩分鐘。
水要深點,我都想遊泳,羅傳遠做了一個跳躍入水的動作,凍得趕緊套上衣服。簡單洗了個澡,王順華感覺整個人都變輕鬆了,像是掙脫了某種束縛。
4月7日,王順華和隊友撤到木裡大隊休息,晚上,也是凌晨醒來,月光從窗戶投射進來,將整個屋子照亮,戰友的呼嚕聲此起彼伏,大家都太累了,平時不打呼嚕的都鼾聲不斷。翻了個身,王順華又睡著了。
很長一段時間,王順華即使在中午也會經常做夢
從小在雲南邊陲長大,十八九歲就來大涼山。經歷了幾次大火,王順華最大的夢想就是走出大山,在老家雲南開遠市買套屬於自己的房子,把父母接過來一起住。
他渴望回歸日常。2019年5月,休假回家的時候,朋友給他介紹女朋友。一開始,兩個人加了微信,留了電話,但沒怎麼聊天。那時,王順華剛剛死裡逃生,不想跟任何人說話。還是回到單位後,兩個人通電話次數才多了起來,才開始交往。女朋友鼓勵他,安慰他。
這一次,進入2020年5月,他做夢的次數開始變少,只是偶爾會夢見自己一個人在滿是濃煙的林子裡奔跑。尤其是從木裡火場回來後,那種感覺尤為強烈。
但事情並沒有這樣結束。
就在我寫下這篇文章的時候,5月7日,涼山又起火了,這場火來得猛烈。我從成都出發,再次來到大涼山,再次遇到王順華。他原以為可以休息一段時間。
5月4日,今年立夏前的最後一個晚上,王順華沒有做夢,一覺睡到了天亮,那是他睡的一個好覺。他感覺似乎只用了兩分鐘就到了夏天。在涼山,如果可以許一個願,王順華希望來年的春天溫柔一些。
出品人 | 楊瑞春 主編 | 王波 責編 | 金赫 運營 | 迦沐梓 朱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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