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看到《蝸居》小說時,演員海清告訴本刊記者,以為它是「一套房子引發的血案」,講述物質給人帶來的掙扎與奮鬥,而當這部戲播完,她收到的反饋是,自己扮演的吃苦耐勞靠個人能力買房的姐姐海萍成為一條支線,憑青春上位的妹妹海藻則吸引了更多眼球。
初看到《蝸居》小說時,演員海清告訴本刊記者,以為它是「一套房子引發的血案」,講述物質給人帶來的掙扎與奮鬥,而當這部戲播完,她收到的反饋是,自己扮演的吃苦耐勞靠個人能力買房的姐姐海萍成為一條支線,憑青春上位的妹妹海藻則吸引了更多眼球。
先要交代一下《蝸居》中的人物,儘管這部劇近來已經大熱。海萍和蘇淳,30歲,為了把女兒接到大城市,超出經濟實力去買房,間接使妹妹海藻投向了市長秘書宋思明的懷抱;清純的海藻經歷了拒絕、猶豫、甘之如飴的幾重心理變化,終於無恥地宣布自己已經「當上了職業『二奶』」,準備和宋思明、宋太仨人擠在一張床上,被宋太打後失去了孩子和子宮,被安排飛往美國;宋思明,有自成系統的人生哲學,在女孩子眼裡簡直萬能,擁有極大權力和金錢,與地產商勾結;宋太,血淋淋的墊腳石,宋思明出事後坐牢;小貝,海藻的同齡男友,演員文章本以為觀眾會和他一樣喜歡這個角色,沒想到各種網上評論裡,女孩們的一致選擇是「宋思明」,小貝只落得「可憐」二字。
在《蝸居》之前,不乏討論第三者與婚姻的電視劇,《來來往往》、《讓愛做主》、《海棠依舊》……它們甚至比《蝸居》更同情第三者,像《來來往往》中的正室粗俗無趣,以近乎欺騙的手段獲得婚姻,可為什麼唯有《蝸居》能激發更大的波瀾呢?10年前,「包二奶」還不足以成為社會普遍現象,只是作為一種時髦存在,如今卻已成風。去年的《畫皮》票房奇蹟,「小三」主題功不可沒。過去作品中的「小三」都以愛之名出現,而《蝸居》,無論導演滕華濤或是編劇六六,都不以為海藻和宋思明有愛情,買方與賣方在這裡短兵相接、坦率相見。「可能他認為是所謂的愛情,但其實不是。那是混雜了一種處女情結加上40多歲中年男人最大的問題——早期是和自己的髮妻一起成長起來的,那時候他青澀的20多歲什麼都沒有,沒有經濟能力,也沒有任何權力可支配。當他各方麵條件到達頂峰時,需要一個出口。這個出口是他的財富和權力能支配的,所有的生活細節他需要有一個人能傾訴,他需要有一個能顯示的對象,這個人一定是郭海藻。」
滕華濤與六六、海清合作過《雙面膠》、《王貴與安娜》,有些困惑揮之不去,卻又無法解釋。《王貴與安娜》裡討論了一些最基本的品德如誠實,在今天的人看來已經「很了不起」。所以,《蝸居》要說明什麼,這是一個問題。「價值觀的取向和選擇是這部戲的中心思想。」滕華濤告訴本刊記者。
海萍與海藻:「她要吃真的麵包了」
處於上升期的海清一接到本子,就清醒地意識到:「我要演海藻。」這個角色一定能引起爭議,而海萍不過是她過去角色的重複。「海藻一點不茫然,我覺得她自己特有主意,你想想看,不結婚自己都敢生孩子,她比海萍本事大多了。你表面上覺得海藻很茫然,但其實她一直活在自己內心架構的一個空間裡面。」結果,滕華濤按住了她,海清退而求其次,寧可演戲份少的宋太,每天找導演分析這兩個角色。但滕華濤也明白,作為代表主流價值觀的正面人物,海萍是薄弱的,比起宋思明一套套的理論,海藻得到的房子、寶馬車、500萬元,海萍顯得那麼無力、雞零狗碎。滕華濤慶幸自己做了個正確的決定:「至少把海萍這個人演得能讓你看得下去,而且好多場戲會讓你看得很高興。我特別看中海清的是,她會在痛苦裡面找溫暖的東西,她會在人物到了不可愛的時候找到可愛的那一面。」
海萍的無力感體現在她缺乏一身浩然正氣,妹妹那些來歷不明的錢和房子她沒有過問,不是沒意識到,而是貧窮讓她含糊、心虛地接受。「海萍代表的主流價值觀,這種價值觀並不高尚,只是一個普通正常的人應該遵守的。比如你在婚姻中應該遵守的一些東西,比如你在人生中,可能試著別人給我的東西讓我生活暫時變好了,但是我意識到這個東西不是我的,我得退還給人家,這是海萍做到的一件事情。只是我認為,現在社會的混亂造成了我們對這種價值觀的不確定,不確定它是不是對的。」滕華濤表示,是非不分明、意志不堅定的人實際是生活的大多數。
畢業時,蘇淳希望回老家過安生日子,但海萍堅持留在大城市,8年渾渾噩噩的生活,夫妻倆依舊租住10平方米的亭子間,女兒只能寄存娘家。海萍被貧困和不甘心折磨成了潑婦,經常逮住機會大罵蘇淳,讓很多未婚女青年看得肝顫,更堅定了找有錢男人的決心。為了房子,海萍不是沒有做過努力,她當外教,吃白水煮掛麵,用全部積蓄和負債換來了母女團聚。據海清說,在拍這部戲時,房價恰好在降,當時劇組很懷疑播出的前景,但沒想到,降只是瞬間,漲卻成了永恆。六六寫小說是在2006年,她當時在新加坡生活,嗅到了先動的上海房價,但這3年物價飛漲還是讓她瞠目結舌。「當時買一套房子90萬元已經是很貴很貴的。我們不能夠否認這3年的變化,但我沒想到書中方一日,世上五千年了。」
前期的海萍代表了大城市中掙扎在底層的大多數人,很多人質疑兩個復旦畢業生怎麼會混得如此慘。海清告訴本刊記者:「我所知道的,還有比海萍更苦的。愛情不再能夠當麵包吃了,愛情給予卡路裡的階段已經過去了,現在她要吃真的麵包了。她要享受天倫之樂,她要自己的孩子自己帶。所以,她的一切要求我覺得都不過分,這是任何一個女人都會要求的物質保證。」
還有觀眾質疑,如果不是因為海萍執意要買自己負擔不起的房子,怎麼會把妹妹推向「小三」之路。身為母親的六六堅決站在海萍的立場,理由是,海萍為了房子付出了她全部的努力,而海藻,她不是無路可走,而是性格決定命運。海萍的閃光點是當蘇淳被陷害入獄,她的全部心思都在營救蘇淳上,沒有理會「老外」的示好,似乎在此刻,證明了婚姻是一種信仰,海萍和蘇淳有相濡以沫的將來。
海藻引起的爭議是她的面目是模糊的,她不像以往的那些第三者,咄咄逼人、寡廉鮮恥,她是以「夢遊娃娃」的形象出現,誤入歧途的。滕華濤在選角時,刻意找了一個中年男人一定會喜歡其長相的女孩,有一點茫然、一點柔弱,很少對外界反抗。但這女孩又絕不是全無心機的,劇中有兩個關節:宋思明誤以為海藻是處女,她並不澄清,使宋思明以為撿到寶,對她動了真情;海藻不聽海萍規勸,堅持生下私生子,因為她覺得有機會「轉正」。所以六六說,沒有破壞不了的婚姻,只有不努力的「小三」。
滕華濤說:「我只是希望讓大家看到這麼一個純潔、單純、未經世事的女孩的變化過程,你們會不會因為這個變化過程而心痛?如果你們樂在其中,那我也沒辦法,我再罵她怎麼樣不好,我相信也會有人這樣去做。」事實上,所有的主創人員都認為,並非《蝸居》給混亂的價值觀潑上了一瓢混水,而是這種在過去看來不正確的價值觀已經存在,並且與主流價值觀形成抗衡之勢,尤其在海藻和宋思明這類人身上。從「《蝸居》貼吧」的發言就可以證明,很多年輕姑娘把自己代入了海藻,對宋太破口大罵。
六六在接受採訪時說:「我估計男觀眾對宋思明喜歡的不多,羨慕、嫉妒、恨吧。女性觀眾的感情我可以理解,女性是慕強的。從我內心來講,我一點都不喜歡宋思明這樣的人,一個男人到了40歲,鮮花盛開,花開則敗。他到這時候是人生巔峰的時候,能看到自己未來要走下坡路,既享受又擔憂,這是他對海藻這樣的女孩發生情感的基礎。如果女孩子在二十幾歲青春靚麗時會喜歡一個中年事業有成的男人,這明顯是一種交換。如果稱它為愛情,至少我認為不那麼純粹。如果你讓我實話實說,我說他倆不是愛情。這種搭配,叫搭順風車,和愛情一點關係都沒有。」但問題是當事者迷,或者她們樂意迷在其中,如果坦率承認對「宋思明」沒有愛情,這就坐實了「買賣」關係,是「宋思明」和「海藻」們都不願意面對的。
宋太在婚姻破裂後說出了很多擲地有聲的話,原本的宋太沒這麼可愛,她上廁所不關門,有「黃臉婆」的架勢,滕華濤不希望她是個僅有可憐的女人。電視劇中的宋太有自尊、有美德、有深度,風韻猶存,當然這風韻在海藻的水靈鮮嫩面前約等於零。在宋思明出事後,宋太賣掉了娘家的房子籌錢救他,不料宋思明卻拿出一半的錢給海藻,因為她肚子裡有男胎,宋太憤怒之下踹掉了海藻的孩子。
六六用了一個比喻:「婚姻是『大奶』在蚌肉裡忍疼磨出的珍珠,最後卻被掛在別人的脖子上炫耀。關鍵是看你站在哪個年齡層來看,我本人是非常同情宋太太的。一個中年婦女帶著孩子,在這種情況下跟丈夫離婚,無論從哪個角度想,她都會覺得這個社會對她非常非常的不公平。我遵循前人的教誨,走的是一條正道,但到最後這條路走不通。所以我覺得這個社會要有一定的遊戲規則,對每個人才是公平的,如果抄小路的人都能得到好結果的話,那對走正路的人是怎樣的打擊呢?如果每個人都走海藻這條路,二十幾歲的女性誰會去奮鬥?如果大家都這樣,這個社會會怎樣呢?如果大家都是按規則去走,我相信幸福的家庭比現在多一倍以上。」
但正如六六所說,每個人都會而且只會站在自己的角度想問題。25歲以下的姑娘以為自己可以是海藻,事業有成、婚姻乏味的中年男人理解宋思明,正房為宋太熱淚盈眶,小夥子明白小貝有多糟心……在中國,女人可以用來交換物質的青春期只有20~25歲短短幾年,這就造成了有惰性的年輕女孩的急迫心態,必須用這幾年換到一個穩定、舒適的未來。外界的不斷刺激,朋友、家人、輿論導向的變化,使得她們堅定的心尤為堅定。六六說:「一個健康有序、對人人都公平的社會,一定是有規則的。比如我們開車,如果人人都等紅燈,交通不會這麼混亂,等多久大家也會覺得公平。但如果現在有人插隊,佔了便宜還覺得竊喜,不佔便宜的人就成了吃虧,捷徑就造成混亂,最後人人都不方便。古希臘的雄辯家西塞羅說,老年幸福生活的盔甲,是之前一段被很好度過的生活。如果年輕時走了捷徑,老年一定會有相應的結果。」
不過道德教化在浮躁的社會裡是尷尬的,沒有幾個人看到了因果報應,更多的是違背傳統價值觀的人搶到了捷徑,奪取了更多生產資料,即使他們相信因果,眼看那麼多人在插隊,怎麼可以忍耐自己變成傻瓜。
宋思明與宋太:「婚姻的病毒是撓社會的頭皮」
海藻的身邊圍繞著兩種男人——宋思明和小貝,而他們正代表了社會上對女性角逐最激烈的兩個陣營,年輕男孩弱勢得無力還擊,小貝除了嚎啕,無法可想,而他的將來,要不窩囊如蘇淳,要不是第二個宋思明。
宋思明正相反。他的職業是秘書,註定要壓抑情緒,有氣不敢撒,貪汙來的錢不敢顯山露水,只有法律上沒關係的「二奶」可以放心大膽地使用這些錢。扮演宋思明的張嘉譯在生活中見過向別人傳授婚姻秘訣的教授,自己的婚姻則一塌糊塗,所以他能理解宋思明的工作沒有讓他發洩的渠道,海藻是他最重要的出口。滕華濤認為,今天把貪官寫得面目猙獰,「二奶」必然放蕩太過小兒科,生活不是那麼簡單。張嘉譯被選中的原因很有趣,因為他長了一張官員的面孔,不是我們概念中的大腹便便或面目呆板,而是他的表情、身體語言讓人猜不出他的態度。「我認識的男演員裡他是長得最像政府官員的,說話和走路都像。」滕華濤告訴本刊記者。
現在宋思明這個角色幾乎成了女人殺手,上到虛榮少女,下到懷春少婦,似乎沒有不愛他的。他深邃、闊綽、無所不能,天良還沒有完全泯滅。當得知開發商縱火燒死了釘子戶,他極度憤怒,這其中有為自身利益的擔憂,也有人性的一面。正處於高速轉型期的中國,突然出現很多宋思明這樣的人物,他們在外面頭頭是道,但面對結髮妻子時,冷酷、無能的一面又暴露無遺。滕華濤舉例說,如果請妻子吃頓大餐,她會嫌亂花錢,但請一個小姑娘吃,男人收穫的是欣喜與崇拜,從性價比說,當然為情人花錢得到的心理滿足更大。宋思明們的通常做法是,不與妻子離婚,以免影響政途或分家產,試圖用冷遇令她安靜。
宋太比很多「大奶」有自尊心,她面對宋思明,發表了相當長的一段演說,其中一段是:「男人都是一樣,年輕的時候需要墊腳石,中年的時候需要強心針,晚年的時候需要一根拐棍。我活該自己做了墊腳石,沒什麼可抱怨的。但是,請你不要在無情上再加卑鄙,把分裂家庭的責任還推卸到我的頭上。」中年女人的一針見血令中年男人封喉,也令他們厭憎,因為她們洞悉後不肯保持優雅,非要讓別人無所遁形。
六六表示,人到中年就是老奸巨猾宋思明的那套道理她也會說,但她不會拿它們去騙年輕小夥子。年輕時的六六也是海藻那種漂亮姑娘,所以她看過不少世間百態。她承認婚姻中的大部分女人是不討人喜歡的,工作壓力、還款壓力、帶孩子、家務事,還得時刻防著老公出軌。這日子過得還想讓女人風姿綽約、善解人意、小情小調,很難。漸漸地,女人變成了死魚眼珠子,男人看見外面溫潤潔白的珍珠,想不動心也難。與宋思明同齡的張嘉譯坦誠地說:「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你看見漂亮女孩,乾乾淨淨,你也會喜歡,這是一種欣賞,並不是說從欲望上有佔有欲。」怎麼排遣這種佔有欲,是一個無解的難題,全靠個人意志力,問題是在今天,道德約束輕脆易碎。
「富蘭克林說過,這個世界上有無愛之婚姻就有無婚姻之愛,現象的存在是正常的,但它作為一種婚姻的病毒是撓社會的頭皮。原因是造成了一種人與人之間的不信任,造成社會根基的動搖。人之所以高於動物,駕馭了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東西,是因為有婚姻制度的保障,制度性保障了人的後代在更優越的環境下繁衍。因為有婚姻制度,孩子才能健康成長,受到父母百分之百的關愛。」六六自己的觀點,是把家庭視作信仰,當別人認為海萍為與孩子同住是悲劇之源時,她堅持海萍的母性天經地義,但她也在《蝸居》播出之前離婚了——當婚姻成為檢驗女性成功的主要標準時,理論在現實面前總顯得可憐兮兮。
創作者們認為,《蝸居》沒有引領人們走向錯誤的價值觀,羨慕、效仿宋思明或海藻的人,並不是受了電視劇影響,而是早就有這種想法。「觀眾肯定不是從我電視劇裡才知道,現在有女孩可以這樣生活,我寫的肯定不是科幻小說,先知先覺。不僅是我們的社會,我們的時代,都會存在一部分迷茫、混亂、消極,但這一小部分從不會成為社會的主流。人類的進步依靠的肯定是那些不斷積極進取、勇於克服困難、堅定地相信用雙手可以創造未來的人創造的。如果大多數人都是頹廢、墮落的,社會早就退步了。所以我們依然要相信,即使社會有一絲混亂,有一絲迷茫,但大多數人都非常清醒地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麼,不會因為一部電視劇的說法而改變了人生觀。」六六這樣說。
美國主旋律大片中,正面人物不會死,主角一家定會團聚,壞人不可能阻擋歷史前進,但在處於發展期的中國,從影視作品中所體現出的人們的觀念更多元。滕華濤認為有爭議並非壞事,他告訴本刊記者:「我只是講述了當下中國社會的問題,我覺得我自己的創作心態還是良好的,什麼事我覺得是對的,哪怕沒得到更多人認可的情況下,我也覺得是對的。」■
(金力維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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