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祖先下樹的時候,帶走了這片珍貴的葉子,這是自然對人類的饋贈。滄海桑田、物是人非,但這片葉子和我們形影相隨。
這就是我們稱之為茶的葉子,這片葉子還有諸多稱謂:荼、荈、檟、蔎、詫、茗、葭、葭萌,用得最多的只有兩個字,一是「茶」,二是「蔎」,郫都人揚雄曰:蜀西南人謂荼曰蔎。
中國是茶之故鄉,茶的源頭在蜀,「茶」史2000載,「蔎」史更久遠。
「茶」的製作有漢「煮」、唐「煎」、宋「點」之說,以後時代屬於「飲」的天下,而「蔎」卻只是吃:開始嚼食,後煮食,西晉洛陽就有「蜀嫗作茶粥」。
這片葉子可以泡時光、泡創意。英國人鍾愛茶,不惜兩次戰爭,還讓印度、斯裡蘭卡和肯亞等殖民地種茶,只因能為英國人帶來「下午茶」的美妙時光,泡愛情、泡友情、泡商情,泡政治、泡創意。
英國之所以成為創意強國,茶功莫大焉,和其它兩大飲料相比,咖啡可可難以像茶那樣反覆泡,泡完了,一聲拜拜,話題也就結束了,但很多知識和創意卻是接下來的時光泡出來的。
印度和土耳其也因種茶而泡茶,但多在路邊攤喝,當作飲料喝,一杯茶完了就鳥獸散,因此很難形成茶道、茶文化,自然也難成為創意強國。
很多人不知茶之所以成為世界第一飲料還有另外的原因,就是茶中含有豐富的微量元素。微量元素在體內轉化為酶,可治病和提升免疫力。日本之所以成為世界最長壽的國家,茶也是原因之一,茶使身體平衡,也使精神平衡。日本人不僅「喝茶」,還吃茶,把茶葉一起吃掉,這是宋朝的「點」茶功夫,把茶磨成粉,吃掉。如今國人卻已步美國後塵,將吃變飲。水喝了,茶也就扔了。不僅茶葉寶貴,甚至茶垢也很寶貴,據說紫砂壺的價值全在於茶垢多少。
中國處於亞熱帶季風氣候,多發瘟疫,有學者認為正因為有了茶,才躲過了一次次滅頂之災。當然躲過瘟疫還有另一個原因,就是中國多山,生物豐富多樣,自然微量元素也豐富多樣。
茶成藥、成食、成飲,到須臾不離,「人類健康護士」是也,人類精神「良食」是也。
一
但真正改變中國人精神生活的,還是吃茶方式,「吃茶去」就是其中之一。不要小瞧這三個字,它甚至改變了一個國家的命運;在未來,它還會改變另一些國家的命運。
最早廣泛傳播的「吃茶去」為禪林法語,是有名的佛家公案。
發明者為趙州禪師,禪宗六祖慧能大師的第四代傳人。
一日,兩位行腳僧人慕名找趙州禪師,請教修行開悟之道。趙州禪師先問其中一人以前來過這裡沒有,回答沒有,趙州禪師讓他「吃茶去」。又問另一位僧人以前來過這裡沒有,回答來過,趙州禪師還是讓他「吃茶去」。身邊的寺院監院滿腹疑問,問趙州禪師:「師父,新來的叫他吃茶去可以理解,來過的人為什麼也叫他吃茶去呢?」趙州禪師喊了一聲監院的名字,監院應聲答應,趙州禪師同樣讓監院「吃茶去」。
對於這段公案,柏林禪寺裡「禪茶一味」碑記中以「新到吃茶,曾到吃茶,若問吃茶,還是吃茶」十六字加以概論。
對於新到、曾到和院主三個人,趙州禪師一概奉上一杯茶,讓他們統統吃茶去。道出了趙州禪師一片禪心,千年來開化了無數人。
二
這句話在開示國人:禪在哪裡?佛又在哪裡?就在當下,我們的生活中,生活中的一切無不是道,無不真實,禪心如同一盞燈把生活照亮,賦予事物嶄新的意義,如同「吃茶去」。院主的疑問,是心念有執,趙州禪師以一杯茶把他救回來,在一問一答的瞬間將迷失的心喚醒。
在趙州禪師這裡只有一杯茶,生活與信仰,形而上與形而下,最卓越的精神與最物化的生活,水乳交融,一味無別。
趙州「吃茶去」,其實就是引導學人走向生活實踐的一種體驗方式,直指人心。「吃茶去」三字已非字面內涵所在,其深刻意蘊在於使人即事而真,即俗超凡。日本茶道鼻祖村田珠光之師一休高度評價:「一味清淨,法喜禪悅,趙州至此,陸羽未曾至此。」
「吃茶去」是「禪茶一味」的真諦,是茶道的精神源頭,是東方智慧奉獻給人類文化最珍貴、最璀璨的瑰寶。
三
「吃茶去」一進入尋常百姓家,就成了一座城市的魅力。
我生活的郫都天生就是一個喝茶的地方,風景秀麗、氣候宜人,水旱從人,不知饑饉,又是茶之故鄉。生活就是吃茶,從早到晚泡在茶館裡,時光如同茶葉沉浮。
初到郫都腳步還很忙,有時小跑還嫌慢。那時興喊三輪,但一遇颳風下雨出太陽,三輪全不見了蹤影,密密麻麻泊在茶館外,但你吆喝不出一個三輪車夫,最多只吆喝出一個懶洋洋的聲音——「沒空,吃茶」。
在這裡——錢是掙不完的;在這裡只是——耍耍噠噠掙錢。初到的外地人很詫異,耍能耍出錢?!呆久了才明白——這裡的錢真的是耍出來的,而耍多半就是喝茶。
老舍的《茶館》可見些端倪,爺們談事都在茶館。不過《茶館》很滄桑,郫都卻沒有這麼悽戚。在這裡,龍門陣是擺不完的,張家長李家短之後,是無窮無盡的生意經,天下聞名的「蘭草熱」、「農家樂熱」就是在茶館泡出來的,從全國的第一家「農家樂」到全國各地如今的數百萬「農家樂」,都是一個「耍」字。連產值近百億的「郫縣豆瓣」以及川菜產業園,也是一個「耍」字,只是郫縣豆瓣的耍法是吃,吃著吃著就成了川菜之魂,成了諾大的川菜產業。在郫都,如果一個歪在茶椅上的人突然起了身和一伙人往外走,一打聽,多半是——這娃生意來了。
也有幾十年泡不出一起生意來的,但很可能泡出的是大事情,比如李伯清李老師,最初在郫都大街小巷拉架子車送蜂窩煤,送著送著就成了一介茶客,從「喝茶」到「喝人」(「豁人」),先見他在茶桌旁眉飛色舞,後就在臺子上生龍活虎,再後來就成為了成都有名的李伯清。李伯清最愛逗趣的一句話是:成都人的悠閒是鴨子在水面,從水面看很悠閒,但腳在水下忙個不停。但我卻覺得鴨子的水上水下都很自然,沒有一點活就是勞累的感覺。
四
郫都人不知很早以前茶是煮起吃,不知古蜀還是茶的源頭,儘管都知道這裡是古蜀都。揚雄同時代的文豪王褒《僮約》中,就記下了西漢時蜀人就有茶事、茶市、茶具、茶館。直到強秦來了,「忙」就走了進來,「茶」就走了出去,回望三國,蜀人一天到晚就跟著一個智者瞎忙乎。
我在這座城市真正吃出茶的味道,還是在離開辦公室之後,不是辦公室沒有茶,而是沒有悟出茶道,沒有細下來品生活。離開後事情更多,但泡茶的功夫也更多,泡紅茶、綠茶、青茶、黃茶、黑茶、白茶,泡《茶經》、泡思想、泡創意,做茶粥、茶羹,吃出了一大幫茶友。一算帳,得到的是在辦公室的幾倍,還收穫了自己一直在尋找的幸福。
泡古煮今,自然也就泡到了生意,從疫情泡到了免疫力,再順藤摸瓜,摸到了「吃茶」產業,再後來就是和「茶僧」的故事,挖六代煮茶史,申請商標、非遺,玩茶事,聊「吃茶去」及「茶禪一味」。所以一直感嘆,最好的辦公室其實是茶館。
五
「茶禪一味」題字者也是郫都人,宋代高僧圓悟克勤,禪門第一書《碧巖錄》的作者,「茶禪一味」引領了中國和日本的生活方式變革。但覺得日本更得其精髓,可以說,現代意義的日本,統一的日本,就源於「茶禪一味」。
南宋末年,日本茶道鼻祖榮西高僧兩次來到中國參禪,將圓悟禪師的《碧巖錄》及&34;墨寶帶回日本,1191年寫成《吃茶養生記》。
以後就牽出了日本茶人千利休。茶上升為「道」。圓悟克勤的「茶禪一味」一度讓困惑中的千利休兩眼放光。
茶道從此和政治連接而又能獨行其道,千利休帶著「茶禪一味」登上茶道頂峰,成為日本茶道第一人,從此日本茶道走向空寂、簡素,回到「燒水點茶」,成為「日常茶飯事」,失勢貴族在茶中找到了精神家園,就結束了無休無止的徵戰。茶將日常生活行為與宗教、哲學、倫理和美學熔為一爐,通過茶會、茶禮陶冶性情,提升審美觀和道德觀,成為日本人的精神核心,並演繹出花道、劍道、柔道,食育等等。
將國家大事和生活小事合二為一,茶遠離了政治卻又更接近政治,因為春江水暖鴨先知,生活中才藏著真正的政治。通過沉澱、升華,不動聲色地影響著日本的國運,傳統和現代,君主和民主,權利和資本、政治和藝術,都能在天皇制度下融合得天衣無縫。比如有皇權、有工業的資本主義,也有農業的小農經濟。無論中國的「正、清、和、雅」和日本的「和、敬、清、寂」,「人」在草木之間(「茶」字為一草一人一木組成),方能平衡;在原野中,在安和、放下、輕鬆、享受的環境下,心性才會變得輕柔、變得進退得宜,才會滋生出規則、制度、習慣、風俗以及書法、繪畫、美文、詩詞、琴棋。在互為表裡中,在極小的事物中體認自性。
六
當從煮茶成為茶飲,文化味越來越濃,保健功能越來越淡,雖然泡出了詩情畫意,卻難文質相副,物質和精神偏離,茶禪越行越遠。
只有能夠回到「吃茶去」,才能置身俗事而超凡脫俗,才能使人生簡樸而意義非凡。
所以趙樸老說「空持千百偈,不如吃茶去」。如果你成天引經據典、人云亦云,還不如回觀心性,對照修持,自得自悟。以茶散鬱氣,以茶驅睡氣,以茶養生氣,以茶驅病氣,以茶禮仁,以茶表敬意,以茶嘗滋味,以茶養身體,以茶行道,以茶雅志,
所以在當今,最重要的是要回頭向日本學習。把我們贈送給日本的茶道、「茶禪一味」重新拾回來。
「吃茶去」從形而下到形而上,又在形而上和形而下之間,不坐而論道、不空談誤國,不是在典籍裡尋找真理、不是言必稱外國、不是一味發牢騷、也不在從眾如流中淹沒了自己。而是在格物中致知,從日常生活中尋道,發現生活真正的美。而美才是生命的意義所在。
但這個儒的國度、禪的國度,卻有不少人沒有悟得「格物致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真諦,只有一腔熱情,只有浮躁之心,只有治國平天下之志,一生的努力只是南轅北轍,帶給這個世界一地雞毛。
只有靜下心來,面對一杯茶,面對柴米油鹽,面對普通百姓,面對日常生活,才知世界之冷暖、真理之所在,以及鞋子是否適足。也才能親親而仁,知國知家,知根知底,知過去知未來。格物致知才能修身養性,修身養性才能治國平天下,從始從終從這杯茶,這個家才是美好的家,這個企業才是美好的企業,這個國度才有更美好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