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不僅是連綿陰雨,漫天的飛雪也把洛杉磯這座所謂的「天使之城」浸透。
黃昏籠蓋每個時刻,街頭迷恍而誘惑的鐳射燈打出各式各樣的廣告和信息,有SONY,也有早已破產不存在的泛美航空(Pan Am)和蘇聯(CCCP)。
城市上空偶爾漂浮著「一戰」時候流行的齊柏林飛艇,當你跟隨最新的太空飛車(spinner)疾速俯瞰洛杉磯時,高聳、昏暗、冰冷而稜角分明的建築一層層呈現,最後的著陸點是矗立而帶有儀式感的洛杉磯警署(LAPD),觀眾完全浸入導演丹尼斯·維倫紐瓦(Denis Villeneuve)再造的2049科幻世界。
《銀翼殺手2049》中末世感的城市場景。你不需要了解1982年雷德利·斯科特執導的原作《銀翼殺手》,也不必是一個科幻迷,作為續集的《銀翼殺手2049》(下文簡稱《2049》)自成體系,展現出特殊的美學。
陰雨潮溼,城市密集恐怖下的齷齪和不堪,無處不在的冷漠與戒備是新黑色電影(neo noir)的風範,而《2049》除了加劇這種末世感(dystopian)和賽博朋克感(Cyberpunk)之外,將廢土美學(wasteland)推向了極致——旨在探討人類文明遭到重創乃至毀滅之後的世界圖景和情感所指(可以檢索Tech-noir Film: A Theory of the Development of Popular Genres一書)。
在該片中,洛杉磯是陰霾的褐黑色主調,而它的周邊,包括廢棄垃圾場以及拉斯維加斯的荒蕪之城,都是暗黃色為主,配合風沙,西部頹廢感撲面而來,壓抑而窒息。
複製人K,飾演者「高司令」瑞恩·高斯林。唯美還體現在人物的情感上。電影是從複製人(這一集中稱為Replicant)K入手,他是一名「銀翼殺手」,任職於LAPD,專門負責「退休」(清理)那些舊複製人,因為它們沒有使用年限,對人機平衡帶來很大威脅,必須絞殺。但是調查之中,K發現自己以及所有最新型的複製人所堅信的「只可製造,不可再生」的神話破滅了,自己就可能是被生養出的!
這是在回應一個存在主義的終極問題:何為人,何為複製人,或者機器人?電影並不是科學,它暗示的答案是情感和記憶。
在科技可以製造出完美和馴服複製人的2049年,有靈魂地活著(soul)是關鍵,這和導演維倫紐瓦前作《降臨》中所探討的相似。
複製人K與Joi,後者由安娜·德阿瑪斯飾演。最感人的一幕是K,他的嬌寵Joi (是一個3D全息女性影像),以及一個真實的妓女Mariette之間的親密互動(維倫紐瓦在接受Vulture採訪時也坦言)。
Joi是K定製的,是他規訓生活中唯一一抹亮色,但卻苦於無法擁有實質的身體;Mariette是Joi為K找來的,卻逐漸傾心這位冷酷的銀翼殺手。
他們三人面對面,Joi只能把自己的幻象投射到Mariette身上。這一幕,三個「人」都在看似荒謬的連接中找尋情感的歸宿。擁抱時,可以看到每個主體真實和虛幻的手在交叉,在舞動。超現實的怪誕和莫名的感傷深深觸及心靈。
Mariette由麥肯茲·戴維斯飾演。維倫紐瓦用2小時44分鐘(北美上映版本時長)演繹了一個不太複雜的故事,一貫他風格上的慢與細。2016年夏天用100天在布達佩斯的外景基地拍攝,幾乎還原了絕大多數電影中的場景,這絕不是任何CGI(電腦特效)能代替的。
導演沒有採用好萊塢大片那種腎上腺素十足的動作戲,也沒眼花繚亂的快速剪切,而是緩慢交代人物和情節。
K在拉斯維加斯被廢棄的大酒店可以慢慢搜索幾分鐘,沒有任何突襲。富麗油畫交織狼藉四處的酒杯和酒瓶,上世紀80年代的現代主義室內裝飾,讓你似曾相識,如夢似幻,和王家衛的《2046》一般。
在緩慢而抒情的節奏中,夾雜著幾處爆發,然而吸引人的卻是幾個細微之處的興奮點:
在拉斯維加斯的酒店裡,美國乃至世界流行符號「貓王」和法蘭克·辛納屈(Frank Sinatra)在銀幕上得以重現,也是以全息攝像的方式;
電影中全息影像呈現的法蘭克·辛納屈。他被譽為「白人爵士歌王」。K每次執行殘忍的「退休」任務之後,都要進行創傷後(post-traumatic)測試,問題卻來自納博科夫小說《微暗的火》裡面的詩句,讓人一時難以分辨究竟是編程(program)還是詩歌(poetry),程序與創意只在一念間;
Joi為心愛的K取了一個悅耳的名字Joe,Josef K.對應卡夫卡《審判》和《城堡》中主角的名字,瀰漫著卡夫卡式的存在主義荒謬感以及城堡式的迷宮給人的壓抑和疏離。
《銀翼殺手 2049》的視聽效果是奧斯卡的水準,懂行的影迷自然知曉:攝影師是羅傑·狄金斯(《肖申克的救贖》《007天幕殺機》),原創音樂出自漢斯·季默和班傑明·沃菲斯齊(《敦刻爾克》《獅子王》等),服裝和造型設計是雷內·阿普麗,她的作品已在前作中大放異彩。道具更是惟妙惟肖,復古和科幻並存。
1982年上映的《銀翼殺手》海報。可是最重要的科幻在哪裡?
一部科幻電影的科幻成功無非是來自對想像世界的締造和詮釋,這需要史詩般的精準和龐大體系支撐;
第二則來源於概念的突破,涵蓋倫理、科技、人機關係以及哲學上的探索。從這個意義上,《銀翼殺手2049》當然是一部佳作,但是並未在科幻體系和概念上有任何實質性發展。
前作《銀翼殺手》之所以有開創意義,引領科幻和黑色電影幾十年,主要是五個方面的貢獻:
1.逆潮流而動,率先勾勒出一個末世和頹廢的未來世界,透骨的悲觀氣息;
2.在當時一片探索遙遠未來和過於未知的科幻電影背景中(例如《異形》和《星戰》),以地球,乃至某個特定城市為背景,現實意義和觀眾體驗都異乎尋常;
3.《銀翼殺手》所創造的陰雨遍布的洛杉磯觸手可及卻充滿恐懼,是一種來自人類文明內部的坍塌;
4.讓景致和詩情第一次有機融合,特別是很多旁白和獨白;
5.最關鍵的是電影的模糊性和不確定意義,讓這部電影從票房表現一般,到逐漸被影迷和評論者發現其神秘價值。很多內生元素連導演雷德利·斯科特都解釋不清楚,只是憑感覺或情緒在完成故事。
《銀翼殺手》的影像和概念深深影響了後續的科幻電影、MTV、搖滾樂、電子遊戲,甚至鮑勃·迪倫(斯科特在接受《紐約時報》訪問時提到鮑勃打電話約他,聊流行,聊銀翼)。
哈裡森·福特是「銀翼」系列的靈魂人物之一,圖左為其在《銀翼殺手》中的扮相,圖右為他在《銀翼殺手2049》中的鏡頭。哈裡森最近出演的電影似乎都像是在與他的代表作告別,除了《銀翼》還有《星戰》《奪寶奇兵》等。所以1982年的《銀翼殺手》推出了五個不同的剪輯版本,從導演版,到最終版,至今銀翼迷還在爭辯哈裡森·福特扮演的「銀翼殺手」Deckard是複製人還是真人,為什麼電影中摺紙那麼重要,反覆出現。類似的模糊或者科幻意義上的含混在《2049》中幾乎都有了確切的答案,後者展現給我們的更多是一個旅程,一個尋找自我和生命意義的歷程,而不是科幻本身的發展。
在過去的30多年中,我們看過經典的《人工智慧》《她》《星際穿越》等,對人工智慧、基因工程、先進材料、外空生命,甚至數字科技都有了充足的知識和理念的儲備,《2049》中複製人工程、記憶移植、太空飛梭等概念已經難以打動我們。所以《綜藝》(Variety)最新的影評說 「電影中的科幻部分只是名義上的有趣」。
《銀翼殺手》導演雷德利·斯科特探班哈裡森·福特。維倫紐瓦的《銀翼殺手2049》已經確定只有一個版本,片中沒有很開放的結尾,複製人的身份基本明晰,沒有懸而未決或者含混不清的情節或情感,更談不上逆當下科幻潮流而動。甚至女警官猝死之後還能被進行人臉識別的那一幕被很多科技粉訕笑。
但仔細想想:何為人,何為人的附屬的確算是終極問題,而情感和記憶正是現在科技,特別是人工智慧旨在攻關的最核心的人類特質。
電影裡面創造的反諷圖景卻是,K和Joi的感情深深打動我們,都想擁有人的實質,而真正的人類只知道遵守命令,維持秩序,無聊透頂。
哈裡森、高司令與導演維倫紐瓦(右)在片場。觀看任何一部續集,難免都會勾起回憶和遺忘雙重作用,而《銀翼殺手2049》給我們的回憶太多,卻沒法讓我們去遺忘和迷惑,也許這又是人天生的一種特質在作祟。這是慶幸,還是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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