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推薦
跟隨法國著名攝影師閻雷走進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黔桂深山裡的傳統侗族村落。從不用一釘一鉚建造的風雨橋到侗寨的精神核心鼓樓,從播種新綠的暮春到收穫金黃的深秋,從古法印染的侗布到手工編織的草帽,感受侗族人民的勤勞與智慧。閻雷深入侗族原生態生活,親身體驗侗族的日常習俗和傳統節日,近距離記錄賽歌、侗戲、婚禮、花炮節、蘆笙節、鬥牛節等等場景,將侗族人民的喜怒哀樂不加修飾地留在底片上。反轉片的濃烈色彩讓人仿佛進入當年的時空,聽到此起彼伏的歌聲。
著者簡介
閻雷(Yann Layma),自由攝影師,1962年生於法國。1984年,他被獲準自由進出巴黎愛麗舍宮,為當時的總統密特朗拍攝,記錄了他一年的政壇生活,成為法國唯一獲此殊榮的攝影師。1985年,閻雷以自由攝影師的身份首次來到中國,也是第一個進入朝鮮拍攝的西方攝影師。他長年為《美國國家地理》雜誌供稿。他的大型攝影集《中國》於2004年在全世界六個國家同步發行,印量達幾十萬冊,這也使他成為在西方影響最大的中國題材攝影師。2005年,閻雷因在中法文化交流方面的突出貢獻,被法國國會授予騎士勳章。閻雷始終對中國情有獨鍾,曾連續拍攝了60餘個關於中國的攝影報導,出版了4本關於中國的攝影著作:《KALTEX在中國》《歌海木寨》《壯麗的中國》以及大型畫冊《中國》。他在國內已出版攝影集《昨天的中國》《迷蝶》《安溪人》。
內容簡介
侗族,一個以大歌、木寨、梯田聞名的民族,在20世紀90年代以前,還不為世人所熟悉。法國攝影師閻雷和他的朋友西夢是走進深山裡的侗鄉的第一批西方人,也是第一批用彩色膠片拍下那片神奇的土地的攝影師。閻雷從1988年起,四次長途跋涉前往位於廣西和貴州的侗族聚居地區,那裡有最具有侗族特色的風雨橋,壯觀的梯田,貫穿日常生活的歌聲,羞澀又友善的村民……在侗鄉生活的六個月裡,閻雷興奮不已地用照相機拍攝侗族的壯麗風景、歷史悠久的木質建築、熱鬧的鬥牛節和花炮節,較為完整地記錄了當時的侗族文化。
著者:[法]閻雷(Yann Layma)
書號:978-7-221-15986-1
出版:貴州人民出版社
尺寸:172毫米×240毫米
版次:2020年10月第1版
前言
我與侗族
1988 年,侗族人民與當時在中國剛剛起飛的經濟發展相隔尚遠,因而部分保留了如此豐富、特別的本族文化。一位中國導演朋友和我聊起這個獨樹一幟的民族,他們隱居於廣西、湖南和貴州的群山之中。在冒險和探索精神的召喚之下,我立刻受到吸引。我曾經夢想為各家西方雜誌探索這些地區。我的朋友認識一個人,這個人剛剛拍完一部關於侗族的紀錄片,他就在南寧。他可以在當地為我當導遊,陪伴我。那個年代,在西方世界還沒有任何關於侗族的資料和研究,連「侗族」這個名字都無人知曉。這越發刺激了我的好奇心。那時我在中國做了一些調研,但是收穫寥寥。我下決心去侗族人那裡跑一趟。
我和我最好的朋友西夢·普拉蒂納聊了這件事,他當時意志消沉,整個變了一個人。我倆是在一次美國長途旅行的途中認識的,那時我十六歲,一路隨緣搭便車,露天睡覺。我比較早熟,已經很著迷於各種長途旅行。在路易斯安那州的一個公共汽車站裡,我看到一個很年輕的男生,背包上也有法國國旗。次年我去巴黎學習中文,西夢是我在巴黎唯一認識的人。他很快成為一位非同尋常的好友,他多才多藝,既是作家、畫家,又是紀錄片導演、詩人……在我的獨立攝影師藝術生涯中,他是陪伴者,甚至可以說是引導者。西夢是一個精神自由的人,這已經很少見,同時還為人友善,善於聆聽,經得起一切考驗。一天晚上,我在巴黎市中心橫穿塞納河時,向他提議一起去侗族聚居區。他可以拍部電影、為雜誌寫點東西,或許也可以寫本書。他立刻表示同意,準備好奔赴嶄新的探險。
在法國這邊看來,侗族文化似乎是天方夜譚,但是由於我們非常熱衷於此事,很快我們說服了Geo 雜誌、一家法國電視臺和一名畫冊出版商資助我們完成這個項目所必需的四次旅行。侗族人通過民歌表達,把木製建築當作神一樣崇拜,他們讓這個項目成為一個前所未有的嶄新主題。當時,我已經得到國際上各大雜誌的信任,因為我之前曾跟隨弗朗索瓦·密特朗總統在愛麗舍宮拍攝他的日常生活,也是首次進入朝鮮的西方攝影師,還完成了關於中國全面實行改革開放的精彩報導。西夢和我,還有另外兩位畫家一起,在1986 年通過一系列非常天馬行空的畫作、電影和照片,描繪出中國的形象。這個項目在法國非常成功,在蓬皮杜中心國立現代藝術博物館展出了六個月,出了一本書,在電視上播放了幾部影片…… 所以西夢做好準備,不帶偏見地再次出發奔赴中國—— 我最愛的國家。
經歷了受氣流影響的顛簸著陸後,我們在香港的重慶大廈裡一家極小的賓館住下。我會永遠記得我們在那間窄小便宜的客房裡往各個方向扔成捆的美元,高興得大喊大叫。探險即將開始。我們在南寧待了幾天,聯繫上廣西電影製片廠的導演。我們先要等豐田四驅車修好,一切準備就緒才可以出發去侗族的土地上過春節。這段時間裡,西夢已經不耐煩,開始拍攝採訪這位編導。在西夢拍攝時,廣西電影製片廠的一位年輕女導演來了。初見之下,有如雷電轟鳴般令人難以置信,我便明白他倆之間有重要的故事正在發生。美麗的小玲一身西式著裝,非常優雅,在當年很少見,因為當時的年輕人還不像現在這麼自由。這次邂逅震撼了西夢和我,還改變了西夢的一生,因為他倆現在已經結婚三十年了,生活在巴黎,有個很棒的孩子,可以說我從來沒見過如此幸福的夫婦。西夢當時不會說中國話,我為他口譯,但這個精彩故事的後續只關乎他們二人。最偉大的冒險常常出現在我們最預料不到的地方。
侗鄉之行一波三折。要熬過路途艱險的漫長一天,才能抵達廣西北部的三江縣古宜鎮。這個位於侗鄉南部的小縣城將會成為我們的基地,從那裡開始沿山路週遊,最終抵達各個著名的木建村寨。我們去往古宜鎮的路相當難走,道路滿是泥濘,就連我們的豐田四驅車都陷進泥裡,脫身不得。鄰近的村子顯然習慣了這種狀況,全村人都開始拿竹子來幫忙。將近五十個男人抬起車子不放手,走了大約兩百米。令我們驚訝的是,這個解決方案只要我們花三百元,雖然在當年算是一筆不小的財富。我們到達剛剛向外國遊客開放的混凝土小縣城時,天很冷,還下著雨。所有人瞪大眼睛、一臉驚奇地看著我們。當年很少有遊客走得這麼深入。唯一的小旅館三江縣招待所是斯巴達式的樸素風格,雖然沒有供暖設備,卻有著舒適的床鋪和合格的浴室。食堂簡樸得不行,非常不合我們的口味。在城裡轉悠的時候,我們已經習慣了被一群好奇的人圍住,像火星人一樣被盯著看。街上只有幾間小店,商品很少,比如塑料盆、被子、非常簡單的衣服、農用工具…… 飯店只有一家,裡面老鼠四處亂竄,從來沒有其他吃飯的人。我們很快養成習慣,能在室外吃掉一碗炒麵,一日三餐皆如此。
中國的新春佳節即將來臨,而我們也從附近的程陽八寨展開了我們的探索。那裡有整個侗鄉最大的風雨橋—— 程陽永濟橋,上有五座橋亭,橋長超過八十米。看到這一建築學奇蹟,西夢和我都幾乎高興得落淚。我們夢想成真了。程陽八寨裡那些木建村寨正在快速地改頭換面,沿著小路已經出現混凝土的建築。大風雨橋附近有個全木製建築的寨子,保存完好,圍繞著一座絕妙的鼓樓而建,從古至今村民們就在那座鼓樓裡集會。這就是我們初探侗族文化的第一步。當地居民看到我們一身神秘器材,感到非常驚奇。有些人會說一點普通話,鼓起勇氣向我們提問:「你們從哪裡來?」「法國」這個答案讓他們一頭霧水,不過當我們解釋那是在一萬公裡之外的國家時,他們都異口同聲地回答:「噢!那你們應該很累了,坐坐吧。」人們習慣性地為我們拿來不到二十釐米高的小凳子,我總坐得很難受,因為我的身體不夠軟。在鼓樓前面的小廣場上,很多孩子滿地亂跑,跟在我們身後不停地笑。我們很快融入了環境,不過被這麼一大群侗族小孩圍著,我很難工作。周圍的房屋都是傳統建築。比較靦腆的女人們從陽臺上遠遠地打量我們。她們在晾曬長長的紫色布條,那是用來做家裡所有傳統服飾的基本布料。侗族人日常穿著仍以民族服飾為主,只有年輕小夥兒會穿褲子、襯衫或運動服,並引以為豪。豬和家禽在村子裡大搖大擺地閒逛。三四層高的木樓之間的過道很窄,地上滿是泥濘和動物糞便。廢水和垃圾就從過道正中的一些小溝中流過。西夢和我感覺突然來到另一個時代,就像生活在中世紀。電力僅能傳輸到幾個村子,每戶人家只有一兩隻白熾燈泡。車輛很少見,除了幾輛簡陋的拖拉機會被臨時用於公共運輸。我們的車成了好奇的焦點,總能引來一群人圍觀。在這個接觸世界的山谷,人們正在為新春佳節做準備,必須殺一頭豬、幾隻家禽,備好堆成山的米……1989 年的這個冬天,每天都在下雨,氣溫只有四五攝氏度,我們雖然取暖困難,卻能開心地品味放米花的傳統油茶。偶爾我們也去專門用來養水牛和家禽的木樓底層,大著膽子試一種很烈的粗蒸餾米酒。
我一直帶著三臺照相機,西夢則帶著他的八毫米攝影機和三腳架。就像在中國的任何地方,沒有人反感被拍,不過對侗族人而言,很多人完全不知道這些奇怪的機器是什麼。對我們來說,可以輕鬆自在地盡情拍攝簡直太幸運了。其實侗族人對我們的臉、我的紅棕色頭髮和「金色」體毛更感興趣…… 有些人問我是不是生來就長這樣,還評價說我實在不走運,另一些人認為我們要麼是來自另一個星球,要麼是從月亮上掉下來的。所有人對我們都很友善,毫無敵意,全中國各地對外國人都是這麼好。侗族人活在一種永恆而仁厚的安寧之中,這也一點一點地打動了我們。
我們受邀去一個侗族家庭吃年夜飯。我布置了三個覆蓋全場的閃光燈,它們讓我們的新朋友們嚇得不輕,不過我們向他們解釋了這些噴射閃光的奇怪裝置的用途。男人們先是吃東西,然後交換盛著米酒的碗。每個人輪流把酒遞到別人的嘴邊,彼此來來回回。這是習俗。西夢和我從來沒有喝過那麼多,很快就有了醉意,不過我們有必要慶祝這次的相聚,入鄉隨俗。我們都有點不知所措,但席上很快響起了歌聲。多聲部的歌聲在黑夜裡傳唱,令我們讚嘆不已。我們的侗族朋友們要求我們高歌一曲,對沒有這種習慣的我們來說尤其困難,於是我們只好冒昧地唱了幾首兒歌,如此倒得到不少明智的評論。
侗族人實際上擁有多種歌曲,據說有四十七種不同的唱法來點綴日常生活。這個沒有文字的民族通過多種多樣的歌曲來展示自己豐富的文化。有用來打招呼的歌,村民考驗要進村的外人的文化水平時雙方對唱的攔路歌、開路歌,各種節日時唱的歌,飲酒時互敬對答的歌,沿山路曲折前進時唱的歌,耕作時和慶祝豐收時唱的歌,在鼓樓中圍著爐火守夜時唱的歌,年輕男女互相吸引、確認未來夫妻之間默契程度的歌,還有年輕男子春天裡成群結隊去一村又一村尋找意中人時唱的歌…… 侗族人的生活就這樣被這些歌曲注滿,以至於這片地區被稱為「歌海」。這種基於歌唱的文化在全世界獨一無二。除了如此豐富的歌唱文化,侗族語言裡有十五種聲調,這創下了世界紀錄。
吃完飯,我們出門按照習俗去鼓樓前面的廣場放鞭炮,放到感覺耳朵都堵住了。我們很晚才回到小旅館,又醉又聾,卻為第一次在侗鄉過節感到很開心。
相傳很久以前,侗族一位英勇善戰的女英雄在抵抗外族入侵的戰爭中被敵人包圍,壯烈犧牲。侗族人尊稱她為「薩歲」(意為先祖母),把她視為至高無上的神。有說法認為,侗族是從居住在長江下遊及以南地區的古越人中的某一支發展而來,唐朝以前遷居到現在侗族分布的地區。在超過十四個世紀的時間裡,侗族人就這樣幸福地隱居下來,保留了古越人的部分習俗,發展出獨特的原生文化。薩歲在整個侗鄉依然受到膜拜,每個村寨都設有薩壇供奉薩歲。
新春開年之後的十天裡,我不知道我們到底遭受了幾千枚炮仗的轟擊。先是河邊的花炮節。所有盛裝過節的人都很激動。老人們拿來一大筒巨型爆竹,頂上是一個鐵環。所有健壯的年輕小夥兒都準備大戰一場,搶奪被大爆炸衝飛到空中的神聖鐵環。女人們作壁上觀,在一旁評點這場無法無天的大亂鬥。在她們的注視下,兩三百名年輕男子如同戰士,每個人都希望成為那個幸運兒,向主席臺上擔任評委的老人們奉上珍貴的鐵環。搶到鐵環的人和他所在的村寨會在這一年得到神靈的祝福。幾乎到處都有圍著鼓樓裡的篝火組織起來的歌唱比賽,平時為人公正、處理村中事務的老人們為這些比賽擔當評委。和中國的其他許多地方類似,這裡也有許多舞龍的隊伍,不過這些隊伍後面還跟著一支樂隊吹奏蘆笙。蘆笙是一種竹製的用嘴吹奏的簧管樂器,在侗鄉很有代表性。每一村、每一寨都有自己的蘆笙隊,由三十來人組成,全部為男子。每個侗族節日裡都少不了蘆笙演奏會,每個村子的蘆笙隊嚴陣以待,不管白天黑夜,時刻準備好接受挑戰,就這樣為開春的大賽做準備。若干人手持小蘆笙領隊,一邊跳舞一邊旋轉,同時拼盡全力吹奏,後面還有一些人手捧高達四米的低音蘆笙,全村人緊跟在這場音樂的較量之後。春節過後的大賽時,擔任評委的老人們要去山後迴避,然後通過抽籤匹配輪流對決的蘆笙隊。目標是在保證音樂和諧的前提下演奏得越響越好,同時還要跳舞確保演出效果。一天結束時,評委們會重新現身宣布優勝者,就像完成了一場「音樂運動」,這是侗族文化的又一個特別之處。
初十,在林溪鄉平甫村,百人婚禮來了。賓客如雲,結隊而來,隨行的扁擔裡裝滿了送給新人的賀禮。成千上萬枚鞭炮的響聲蓋過了歡呼聲。賓客們接踵而至,走進這片喧囂之地,送上大米、香菸、手工藍靛染布,尤其是一頭塗了血的整豬…… 盛大的宴席即將開始,席上通常會消耗掉數十升當地米酒。
我們第一次的侗鄉之行全程都很冷,還幾乎一直在下雨,不過西夢和我發現這個族群仍然保留著他們奇妙的歌唱文化、木構建築和傳統藍染服飾後,始終保持著振奮的精神。在一條山路上走了大約三小時後,我們來到八協村所在的山谷,裡面所有的村莊仍然保存完好,風雨橋的選址都是遵照橋中所供奉的神明的意思。我們在八協村遇到了楊勇老師。他在一所極其小而簡陋的學校裡教普通話,那裡有整個山谷唯一的手搖式電話。我們在他的木頭房子裡住下。我們有很好的羽絨睡袋來抗寒。我很愛拍攝這個與世隔絕的山谷,我會沿著木屋之間的小道,拍下村寨的日常生活,還有鼓樓中央篝火旁的聚會,在那裡的老人們一邊帶著一大幫小孩一邊玩紙牌或骨牌。我常常步行,尤其喜歡沿著山間小徑為從稻田或其他田地裡歸來的村人們拍肖像。所有人都驚奇於我長得不一樣的臉和布滿金毛的手臂。我記起一位特別友好的老婦人,她蘋果形狀的臉上皺紋密布,問我是否來自月球。其他人問我是不是喜馬拉雅雪人之子。許多豬在到處都是的家禽之間自由地走動。我始終不明白為什麼豬一定要來啃我的螢光色籃球鞋。走到哪裡都有孩子們隨時跟著我,這讓我很煩躁,因為我需要靜下心來專心工作,不引人注意地捕捉真實的瞬間,而這顯然是不可能的任務,一百來個小鬼一路跟著笑呢。
晚上,楊老師需要有無限的耐心,因為我的中文水平還不到家。他給我們講侗族文化、建築裡的風水規則,還為我們翻譯歌曲…… 我們是第一批跑遍這個山谷的西方人,楊老師覺得能接待我們是一件極其光榮的事。他告訴我們,所有五層及以下的木屋都是按照祖先的規則建造的。支柱不能插進土裡,而是立於石板之上。支柱的鑿法使它們完美與楔子榫合,不需要任何釘子或拉杆。建築裡從來不加水泥。遠道而來花費數月建造鼓樓、風雨橋的建築師們像法師一樣受到尊敬。
楊老師對我們的照料可以說是無微不至。他領我們步行去山後的偏僻村寨。每次要走一整天才能抵達唐朝村,那裡鼓樓中每晚的歌聲非常有名。我研究出一種在閃光燈上裝橙色反光板的方法,可以模擬篝火旁的氛圍。西夢決定多留幾天為影片錄音,而我則冒雪出發——這個地區很少下雪—— 去拍風景,併到大約七十公裡外的地方參加一場慶典。回到八協後,我們的司機朋友侯進明開上「北京212」軍用吉普車帶我去。我們為了能在第二天早上赴約必須連夜趕路。山路結冰,吉普車越開越滑,以至於一下子失控打滑將我們甩到巖壁邊的溝裡。深夜裡氣溫最多只有零下八攝氏度,而我們的裝備並不齊全。我拿出箱子裡的舊報紙,把它們揉皺放到我們的衣服底下,好讓我們免於凍死,然後我們在月光之下冰面之上滑著走,最終來到一座小村莊,事後知道是肇興鄉大彎屯。幸好是侯進明拿著我的相機包。因為剛到達這個有六七間木屋的小村莊,我就重重滑倒,掉進一片稻田裡,頭先撞上冰面。我渾身溼透。老侯大喊救命,求村民們打開屋門。「沒門兒,我們很清楚你們就是鬼……」 一些聲音回應道。侗族人從來不在夜裡給外人開門,他們深深相信有鬼。我很快體溫過低,眼睜睜看著自己將要凍死。必須迅速找到解決方案。在生存本能的驅使下,我從一間木屋下面抓起幾塊乾柴,把它們放到門前。我們用老侯的打火機在一戶人家門口放了火,大喊「著火啦」。對侗族人來說沒有什麼比對火的恐懼更嚴重。幾扇門忽然打開了。
一位老先生迅速地熄滅了自己家門口的火,立刻反應過來我們不是鬼。我被帶到二層樓上,挨著溫暖整間陰暗屋子的微小火焰,有人幫我用稻草擦身。老先生不停咳嗽。他是個鰥夫,帶著兩個孩子,一個七歲,一個九歲。我提出給他一大筆錢答謝救命之恩,但是他拒絕了。我怎麼堅持都是徒然。我在他家裡待了兩天,才從這次事故中痊癒。老侯找回了吉普車,於是我們返回三江,住進沒有暖氣的小旅館,西夢與我們重聚,嘲笑我的慘狀:「真險!」
秋天,西夢和我回到侗鄉,準備在美麗的小玲的陪伴下拍攝豐收景象。天氣變得更溫和,有時甚至還有一點藍天,很適合取景。我們非常高興能與這個遍地是詩人的民族重遇,看他們沿著稻田之間的小徑歡快歌唱。這就是侗族人所說的繞路的藝術,兜個圈子,在沿途悠閒歌唱,時不時拜一拜風雨橋中的神明。這些橋建在橋中神明認可的風水寶地,侗族人路過時可以唱歌或祈禱。有一天,我們正忙著拍照和錄像,邊上是稻田裡的農民,他們肩上挑著扁擔,突然天氣好轉。我沒跟西夢打招呼,惦記著幾十公裡外那座絕妙的風雨橋岜團橋,自己跑開了。我沿著一條難走的小徑大步流星奔下山,來到一條山路上,這時一輛自行車騎到了我前面。我大聲喊住騎車的年輕人,請他用後座帶我一程。我人生頭一遭屁股那麼疼!實在可怕,不過我終於抵達岜團橋,到的正是時候,光線很好,我整個人上氣不接下氣,很高興在侗族人攤開蓆子曬稻穀的橋前空地蹭到了兩分鐘夕陽。這幅畫面環遊了世界,後來又頻頻出現在我的展覽和書裡。西夢看我不在,立刻明白我去哪兒了。我們的配合很默契。
豐收時節拍攝田間勞作是一件極大的樂事。侗族人看到我們覺得有點好笑,不過後來也顧不上我們了,忙著割水稻秸稈,從木製的打禾機裡打出珍貴的穀粒。豐收的歌聲紛紛在山谷中迴響。孩子們趕在稻田被清空重耕之前,打撈稻田裡養起的魚蝦。我們回到貴州肇興大彎屯,那個差點凍死我的村子,找到了救我的那戶人家。西夢和小玲錄下了扮家家耕種微型稻田的孩子們。在這個地方,水稻梯田的風景尤其令人印象深刻,村寨也依然保留著原汁原味。女人們的傳統服飾美不勝收,從各個方面都讓人想起唐代的服裝。就在這天勞作結束的這一刻,我拍到了勞作結束後走在田埂上的一家人,他們拿著牛軛、工具和收成,跟在自家水牛的身後。光線有點霧蒙蒙,不過這張照片大獲成功,各大國際雜誌常常在報導的開篇跨頁刊登。
按照侗族人的習俗,豐收之後就是水牛王的戰鬥時間。每個村寨飼養出一頭能在寨子裡稱王的水牛,每年陰曆九月九鬥牛節一到,這些村寨便聚在一起鬥牛。在這裡各個村寨都賭上了自己的榮耀。所有村民穿上他們最美的傳統服飾,擎著紅旗,登上山包。我帶著那麼重的相機包,很難跟上飛速登山的隊伍。我腳下不停打滑,有一位年輕的侗族人過來幫我拿包。上山後我喘得上氣不接下氣,但就是在那裡遇到了我整個攝影生涯中毫無疑問最美的白天。我仿佛神魂顛倒,完全被這麼多美麗的色彩和沸騰的場面迷住了。成千上萬發鞭炮聲迴蕩。竹子做的口琴—— 蘆笙吹得響徹雲霄。在山頂,每個村寨將自家水牛展示給躲避到環繞戰鬥區的七個山坡上的觀眾們,然後餵牛喝下米酒。所有人都全神貫注,而我完全沒注意,差點被一頭憤怒的水牛壓扁,還好西夢在關鍵時刻一把拉住我的手肘,救了我一命。我在水牛王爭霸的賽場裡四處亂竄,只為抓拍激動的人群。每頭水牛都有一個名字,比如「殘暴」「無敵」「可畏」。鬥牛失控時,水牛會衝進尖叫的人群。勝方村寨的姑娘們前來沒收敗方村寨的旗幟,相當於奪走他們一整年的榮耀。鬥牛賽事過後,村民們大批離場,留下年輕人在山頂互相認識。可以說所有灌木都開始顫抖…… 我們也識趣地給他們的狂歡讓位,回到山谷,筋疲力盡卻滿心歡喜。在這永遠難忘的神奇一天裡,我拍的照片數以千計,天知道到底有多少張。
夜幕降臨,晚飯吃完一碗炒麵,我們返回一家極小的旅館,它瞬間被我們的行李塞滿,這時一個大約兩歲的小孩嬉鬧著從我胯下穿過。年輕的父母大發雷霆,不過在經歷了狂歡的一天後, 我對此毫不在意。大概半小時過後,警察來到旅館要將我們拘留。我本該被帶去警察局定罪,因為根據侗族信仰,如果小孩從大人胯下走過,他就再也不會長高…… 幸好小玲也在,她和警察協商了一整晚,把牢獄之災換成了一筆合理的罰款。這裡不得不提的是,貴州的這個區域當時還沒有向外國遊客開放,為此我們冒了很大的險。我們只好搭上一艘簡陋的小船,立刻離開此地。
1998 年,我受一本德國雜誌委託又回到侗鄉。傳統服飾比之前少見了,一些公路上的車輛多了好多,商店的存貨更豐富了…… 不過蘆笙比賽仍然高潮迭起,水牛王們也繼續打得不可開交。在那天寒地凍的夜晚救我一命的老先生死於肺結核。那家頗有斯巴達遺風的小旅館依舊是三江唯一的住宿選擇。純粹出於巧合,西夢和小玲竟然和我同一時刻出現在那裡,而他們是為了拍一部新紀錄片,講一位年輕的蘆笙演奏者的故事。若干年後,朱小玲執導了一部精彩的虛構故事片,名叫《童年的稻田》(La Rizière ),這部電影贏得了很多國際電影節獎項。它講述了一個留守女孩的故事,她的父母去沿海打工,難得回侗家村寨。這個小女孩由爺爺奶奶帶大,夢想是讀書。我在2016 年重遊侗鄉時發現侗族人的狀況就是這樣。侗族父母幾乎都離家去經濟發達地區的工廠打工,孩子們由祖父母帶大。三江變成了一座現代化都市,擁有多家非常好的賓館。混凝土擊敗了木製建築。一條高速公路直通城市,並且還在繼續建設中,準備橫貫侗鄉。傳統服飾變得稀有。經濟發展衝擊了原本隱居山中的侗族文化,這也是一件好事。如今侗鄉哪裡都通了電,電視、網際網路、手機、汽車,侗族人終於連接上外面日新月異的世界。(葉蔚林譯)
出版後記
從閻雷和朋友第一次輾轉前往深山裡的侗鄉,已經過去了32 年。侗族從一個不為西方世界熟悉的民族,憑藉驚豔四座的大歌、巧奪天工的木製建築受到世界關注,侗歌更是入選國家級和聯合國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侗族文化走出深山的過程中,閻雷的攝影報導起到了重要作用。而正因為他對侗族的報導在世界各大雜誌上廣泛傳播,他收穫了更多來中國拍照的機會。閻雷和侗族人民雖然遠隔千裡,卻結下愈來愈深的緣分。
2018 年,閻雷回到貴州黎平肇興侗寨採風。他驚訝於侗鄉的巨大變化,也惦念著當年結識的鄉親們。坐在筐中的幼童已經長大成人,冬夜裡救過他的老人已經去世。長著金色體毛的「外星來的」攝影師的故事至今還令當地人津津樂道。
本書呈現的231 張彩色照片中,絕大部分此前從未在國內出版。做準備工作時,閻雷將細心保存的底片重新掃描,親自編排順序,決定全部採用跨頁出血的版式,並選擇方便翻閱的裝幀方式,以期為讀者提供更輕鬆的閱讀體驗。
圖版後列出的縮略圖配有說明拍攝內容、時間和地點的圖注。一部分圖注來源於閻雷寫在底片框上的簡略筆記,一部分憑藉閻雷的回憶。序言和圖注中出現的地名、人名、時間,儘管經過作者、譯者、編輯、審稿人的多方查證,囿於時間久遠、語言隔閡、行政區劃變遷等原因,不免有錯誤疏漏之處,懇請讀者不吝批評指正。感謝中國侗族文學學會常務副會長石佳能先生為本書做的審稿工作。
願這本畫冊能將閻雷與侗族人民的故事傳播得更遠、更久。
後浪出版公司
2020 年9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