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上個月,牛津在線詞典宣布,將源自日語的描繪表情符號的Emoji(繪文字),作為一個固定的英語單詞收錄其中,但線下印刷發行的《牛津英語詞典》不在其列。此時,人類歷史上最有影響力的表情符號——Happy Face,已經誕生了整整50年;距離第一代網絡表情符號:-)的出現,也過去了31年。
這也許就是表情符號命運的寫照,它生長於文字表達的體系之外,掌管著語盡詞窮後廣袤的情感叢林,但想要融入這個日趨冷漠、平淡的文明世界,表情符號還要繼續尋找指引的道路,渡載的船。
□崔濱
進化史第一章:
來,快到表情的
碗裡來
「人生而自由,卻無往不在枷鎖中。」盧梭的這句話,在某種程度上,也是表情符號的緣起——如果你的情緒不合規,那麼我來接管它。
風靡全球的黃色笑臉Happy Face就是如此誕生的。1963年的一天,麻薩諸塞州伍斯特市共同人壽保險公司的推廣負責人喬·楊實在無法忍受手下滿腹怨氣的員工,他找到該市的自由設計師哈維·鮑爾,希望他能設計一個提振士氣的標識。
當鮑爾在明黃的底色上畫出一個令人愉悅的微笑曲線時,喬·楊卻擔心不滿的員工會故意將徽章倒過來佩戴,於是又加了眼睛來區分方向。所以,當日後這張金燦燦的黃色笑臉把明朗樂觀傳遍全球時,它同時也像一道枷鎖,被使用它的人用來禁錮其他情緒。
表情符號的命運,即便在最自由的網際網路中也無法被改變。在網際網路世界裡,公認的首個網絡表情,被精確地確定在1982年9月19日11時44分,美國匹茲堡卡內基·梅隆大學的斯科特·法爾曼教授,因為苦於無法甄別學校電子公告板(BBS的前身)上的信息是嚴肅的通知還是惡搞的玩笑,不得不建議講笑話的人用:-(和:-)這種簡潔的標識來加以區分。
法爾曼的笑臉符號激發了人們在虛擬空間的情感想像力。一個個笑臉符號被豐富地演變,:-D是咧嘴大笑,|-)是眯著眼睛的笑,:-]是傻笑,:-)是無奈的笑,:-〈)是留著八字鬍的笑,=:-)是朋克的笑,@:-)則是留著一頭髮卷的人的笑。
現在看來,法爾曼的提議得到認同並被廣泛衍生,同樣表達了人們希望掌控情緒的意圖。而且,表情符號在網絡上的流行,還讓此後20多年裡,越來越多在網絡上相互溝通的人,不得不歪著頭去了解這些符號的意義。去年突然流行的「歪脖子拯救世界」表情,也許就是在向這種表情符號的閱讀習慣致敬。
進化史第二章:
走,那裡有一個
表情的人間
如果說Happy Face和標點符號構成的表情,僅僅是一條逸出文字與語言世界的小徑,那麼,日本人慄田穣崇創造的繪文字Emoji,則是這條小路盡頭一座巨大的城。
1999年,日本最大的電信公司NTT DoCoMo看準手機的流行,推出了行動網路服務i-mode。作為這一項目的一員,慄田穣崇感覺,日語文字表達的繁複、冗長,與手機屏幕簡潔、精煉的信息傳播要求簡直水火不容。
「那時我們覺得,如果能擁有像繪文字(Emoji表情符號)之類的東西,那就很可能讓人做到如同面對面的交流。」慄田穣崇說,正是這一念頭,讓他萌生了用表情符號代替「你好」、「抱歉」、「不可以」等情緒的想法。
由於只有12×12的像素柵格可用,慄田穣崇不得不在空間使用的問題上精打細算,這也讓他超越了法爾曼用複雜標點組合表情的方式,創造出圖像化的表情貼圖。後來,慄田穣崇帶領設計團隊創造的一整套試圖將人類所有表情都涵蓋在內的176個表情貼圖,成為日後網絡以及手機文字輸入法的標配。
14年後,Emoji不僅在現實語言文明裡被牛津在線詞典所採納,在科技網際網路的語境中,Emoji也成為Unicode(統一碼,也稱萬國碼,為每種語言中的每個字符設定了統一併且唯一的二進位編碼)中的正式一員。
現在,隨著網際網路技術的進步,Emoji儼然一種獨立語言符號的樣貌,在時下蔓延全球的Facebook、Path、Viber、Kik等簡訊和社交平臺中,表情符號不僅數量更加豐富,而且還在各種情緒之上添加了情景化的背景,以至於在很多人的網絡世界裡,語言已經成為冗餘。Facebook上一個簡單的豎大拇指的「贊」、Line裡「動態真人可發聲」的表情貼圖,已經完全可以滿足溝通的需要。
進化史第三章:
誰是情緒的主人,
你,還是表情符號?
2009年,一部名為《Lie to Me》的美劇風靡全球,這部劇集展示了在這個普通人平均每10分鐘就要說3個謊話的時代,要想判定他人是否在說謊,你必須學會讀懂那些表情。還好,這部劇集的原型、美國行為學家保羅·艾克曼認為,人類所有的面部表情,無非憤怒、恐懼、厭惡、驚訝、傷心、快樂和輕蔑這七種。
不過,要擱在眼下的表情符號世界裡,恐怕10個艾克曼也無法窮盡網際網路上千奇百怪的表情背後的情感訴求:比如那個被叫做「失意體前屈」的ORZ符號,便廣泛出現在從挫敗得無法堅持生活,到崇拜得可以立即去死的無比寬泛的情緒區間裡;而那個幾乎在全球所有表情符號中使用率都最高的「呲牙」微笑黃臉,在中國被叫做「呵呵」,更是包含了敷衍、調侃、諷刺、揶揄以及什麼也沒有,簡直成為一切情緒的終點站。
於是,在網絡溝通及時便捷、表情符號又高度發達的當下,人們越來越少地深思熟慮、再三斟酌、反覆推敲一個情緒的表達,我們越來越習慣把情感表達讓渡給表情符號,把自己變成一個在電腦屏幕前表情冷漠、而在網絡世界裡熱情奔放的怪異動物。
在今年6月的畢業季裡,一篇名為《網絡會話中「呵呵」的功能研究》的碩士學位論文,在網上引來了一連串表示驚訝、流汗、撇嘴、壞笑的表情。這篇論文的指導老師、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副教授李明潔認為,在與人交流時,主動扮演自己常用的表情符號所指代的角色,而在真實表達情感時,卻常常蒼白無力,這已經成為中國式網絡會話的特徵,也是這個時代的表徵。
在表情符號這一亞文化現象中,人類的真實情感和這些網絡情感斷裂了,就像Facebook的表情符號設計師David Lanham說的,表情設計的關鍵,是將情感精簡,只剩下最基礎的特點,然後再誇張它。而正是這種虛擬的、誇張的表情符號燃燒了人與人之間的真情表達,只留下一堆空虛的情感「灰燼」。
在科技理性的一端,人們不斷徵服一個又一個技術關口,讓手機、電腦、家電等用品更加便捷高效,仿佛我們身體的延伸;而在情感掌控的另一端,我們向內發掘自己的內心情感,創造出炫目的表情符號,但結果卻如同騎在一匹脫韁的野馬之上,不知會奔向何方。這似乎是所有時代都無法逃開的難題——我們該如何與自己相處,哪怕是自己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