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有盡而意無窮——《電晶體》裡的留白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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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

*引用自南宋/嚴羽/《滄浪詩話》

藝術無國界，也沒有時間界限。

想要在2020年聊一聊Super Giant Games2014年發行的遊戲，思來想去還是這句公元1200年左右的語句最為中肯。

無數次在遊戲裡停下腳步，聽著Red在耳邊輕輕哼唱，宛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我十分沉醉於《電晶體》的整體設計，有一種除了視覺與聽覺之外還超預期的舒適感，就像飯吃七分飽有益於身體健康，又如未上妝的美人令人充滿無限遐想。

Super Giant Games是一家非常優秀的獨立遊戲工作室。第一部作品《堡壘》（《Bastion》）橫空出世之後就在獨立遊戲界引起了不小的轟動；第二部作品《電晶體》（《Transistor》）能夠做出超越前作的水平，也一直被業界誇耀。

當玩家們一遍又一遍感嘆《電晶體》是多麼完美，如何在繼承《堡壘》的基礎上推陳出新的時候，卻忽略了它只不過是在其他遊戲都急於表現做加法的時候，選擇做減法——運用了留白藝術。

「留白」是藝術創作的常用表現手法之一，顧名思義就是在創作者在作品中留下空白，給受眾留有想像的空間。

「其實在最初的原始巖畫與彩陶文化藝術當中，線條在巖壁和套圖上的直接勾勒，『留白』就在一眾無意識的情況下產生了最初的形態。隨著人類文明的發展，依照與民族的審美取向和審美觀點以及中國哲學和文化傳統的影響，『留白』首先被中國傳統繪畫所選擇與發展，成為中國傳統繪畫的精髓。」

*引用自熊煒彥/《世界家苑·學術》/《談「留白」藝術表現的韻味》

後來留白的概念不斷擴大延伸，慢慢深入到了其他不同的藝術領域，比如文學作品、電影、遊戲等等；

同時這些藝術自身所擁有的一些特質，又將留白的層次做了多方面的升華：

繪畫不僅只是留下物理空白，而是在畫面中創造空間感；

講故事不止是追求新鮮刺激，而是能否引起更深入討論；

歌唱也不僅僅看重起承轉合，而是用音律牽動聽眾思緒。

留白作為一種藝術表現形式，經常會出現在繪畫、文學作品、電影、遊戲等載體中。最直觀的體現就是中國國畫。作為我國的傳統繪畫形式，題材多為山水、人物、花鳥、動物等。正如我前面所說，留白意在營造一種空間感，這是一種構圖法：不著筆墨而知畫意，正所謂「言有盡而意無窮」。

古人作畫時，在需要大片白色的情況下，會特意選用黑色來做留白。比如深厚的雪地會有幾筆石臺、幾筆枯木；萬裡的雲海，會有幾筆孤雁、幾筆雲痕；清澈的池水，會有幾筆青蝦、幾筆瘦魚。

刻意的留白手法會讓原本單一的畫面變得立體起來，讓觀看的人從原本一維的平面裡看出更多生動的意象。南宋馬遠的《寒江獨釣圖》和近代齊白石的《墨蝦》都有這種效果。船周圍簡單的水波，和青蝦凌亂的觸鬚，都活動在水的作用力中，水不在畫中，卻在人心裡。用「無」表現「有」，這就是留白藝術的核心部分。

「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

*引用自先秦/老子/《道德經》

《電晶體》的遊戲畫面也是如此。帶有賽博朋克元素的雲堤城——一個比較常見的設計。那麼開發商是如何表現一座擁有未來氣息的科技城的呢？除了爭奇鬥豔的霓虹燈，和立體感極強層次不齊的建築，還加入了霧、雨、雪等不同天氣特效，在其他遊戲拼命想要表現自己「賽博朋克」純正血統的時候，《電晶體》融入了一些在某種程度上會降低賽博朋克指數的東西。

畫面裡不會同時亮起所有的霓虹燈，一定是有色彩明暗漸變的設計，或者突出一個主要光源，其他光源只做輔助；霧氣和細雨，也在不經意間為一切亮閃閃的東西裹上一層輕柔且神秘的濾鏡。

這樣做的好處也顯而易見：不同的天氣設置讓多周目的遊戲有這輕微的變化，玩家也許會厭倦一座城，但不會看膩變化；同樣是賽博朋克，但相比那些誇張到光汙染程度的畫面，《電晶體》就顯得十分內秀，你完全能夠認真看看這座城的一磚一瓦，還能仔細端詳一下Red的巨幅海報——這個為你歌唱的女人有多麼優雅。

不止繪畫，留白還在文學作品裡找到了更適合自己發展的空間。

寫到這裡就不得不提一提汪曾祺。汪曾祺除了是當代作家以外，也是一個喜歡畫畫、十分接地氣的吃貨。這三樣特質加起來，才是一個完整的汪曾祺。

由於對繪畫頗有心得，所以對繪畫的留白手法也十分熟稔，因此用文字營造畫境對汪曾祺來說早已不是什麼難事；再加上對食物的獨特見解，自然懂得哪些食物需要醬料輔佐出味，哪些食物自身帶有的鮮香就已經是人間極品。

「世間萬物，宣傳太過，即使真的了不起，也很難使人滿足。」

*引用自當代/汪曾祺/《人間滋味》

這樣的寫作風格不止有留白的影子，還有些許哲學意味在其中。從細處著手，一反那些空洞、浮誇的描繪，他將所有的大事化小，瑣屑但又不可或缺。

汪曾祺的文字總是透露出一股寧靜淡雅之感。普通人眼裡枯燥的生活瞬間變得有吸引力了起來，普通亦可雋永，恬靜也是典雅。

也正是這樣的心境，才能寫出「四方食事，不過一碗人間煙火。」的句子。明明寫遍了春夏秋冬，卻只用了一碗的劑量。

故事不要講太滿，讀者才有空間去發揮自己的想像。

正如《電晶體》的故事劇情，開發商將玩家的視線聚焦在失去聲音的女人和只剩聲音的男人身上，玩家扮演失去聲音的女人Red（中文名翻譯為紅伶），帶著寄託著男人聲音和思想的武器（電晶體），營救被惡意程序修改的雲提城，踏上未知的旅途。

而雲提城被陰謀籠罩著，真相是碎片化的。

Red需要抵禦各種奇形怪狀的敵人，衝破不同的桎梏，才能將心愛的人從電晶體裡解放出來，才能解救這個已經陷落的城市。至於Red為什麼會失去聲音，電晶體裡男人的身份，幕後主使是誰，都需要玩家靠著有限解鎖的內容去拼湊。

每到達一個節點，玩家都會在獲取對應的訊息；每打倒一個小BOSS，就會獲得相應的靈魂置於主動技能槽中。裝備槽中有對應的消耗值，玩家可以根據自己的需求搭配不同的技能。除了生動的故事，《電晶體》也沒有忘記自己是一款遊戲。

遇事不決的時候，電晶體裡的男聲也會適當做提示和鼓勵。可惜Red聽不到，這部分的空白就需要玩家去承接。如此巧妙的把留白的部分嫁接給玩家，Super Giant Game真的是很有想法。

於是隨著故事的推進，我們知道歌姬Red被列入了暗殺名單，死裡逃生失去了聲音；電晶體是黑暗勢力的陰謀，陰差陽錯落入了玩家手裡；而那個一直陪著Red的堅定富有磁性的聲音來自於她的愛人。

I love you. You know that right?

She knows.

他愛她，無法傳達。

她愛她，無法回應。

也許這就是人生吧——你看，一個RPG遊戲居然能做到如此程度。

其實寫到這裡，與其說《電晶體》像一本可讀性很強的小說，不如說它更像一部意味深長的電影。無數個駕駛著摩託車飛馳的瞬間，Red都是緘默不語。逐漸響起的BGM和遠處閃爍的霓虹燈，看似簡潔、乾淨的畫面，卻讓玩家思緒萬千。

這種表現形式像極了安德烈·塔科夫斯基執導的電影《鄉愁》。

《鄉愁》講述了一個俄國詩人去義大利尋訪音樂家並且最終客死異鄉的故事。安德烈遇到了一個不被世人理解的瘋人多米尼克，並且被他的贖罪生活吸引。至此之後的安德烈失去了自己生活的意義，在現實和超現實的夢境中思念著家鄉。

儘管阿德列身邊有著可以溝通，可以觸摸到的女翻譯尤金尼亞，但是看似在同一維度上的兩個人卻從來沒有面對面交流過；再回頭看看那Red和電晶體，看似不在同一維度的兩個人卻一直保持著交流，雖然無法見面，兩個人卻心意相通。

寫這篇文章的時候，距離玩《電晶體》已經跟過去好幾個月。但是從落筆的那一瞬間開始，我的腦子裡就已經被Red騎著摩託車飛馳的畫面和她輕柔的哼唱填滿了。她可以穿著晚禮服優雅的唱歌，也可以帶著武器優雅的殺戮。

她是如此的堅強，又是如此的果斷。

這兩種交流都是以留白的形式展現，創作者沒有明言他們的交流是否順利，但是受眾能夠接受到這層深意。導演塔科夫斯基嚮往用簡單，空靈的畫面表現永恆的瞬間，並使其停駐。

氤氳的霧氣、朦朧的水聲、面無悲喜望著鏡頭的少女，和無數如詩一樣流暢的長鏡頭，塔科夫斯基沒有在電影裡提及任何思想的東西，但每個鏡頭都有種悵然若失的意味。

順便提一句，塔科夫斯基認為最能表現留白藝術的是來自日本的俳句：「這種特質並非為電影獨有——它早就存在於俳句中！俳句吸引我的，是其對生活純淨、準確、細緻的觀察。而且形態純粹。」這個有機會之後再展開聊聊吧。

*引用俄羅斯/安德烈·塔可夫斯基 /《雕刻時光》

最後來聊聊《電晶體》裡，我認為破壞了留白藝術的地方吧。

遊戲有兩種戰鬥模式，一個是實時戰鬥，一個是預設戰鬥。後者是開發商想要變成這款遊戲特色的東西之一。

留白是一種表現方式，主動權是掌握在創作者手中的。

但《電晶體》是一款遊戲，主動權是掌握在玩家手中的。

在整個做都運用留白方式來表現的時候，提供給玩家主動選擇的機會，在一定程度上弱化原本的表現氛圍。這是我比較介意的地方。

不過《電晶體》裡最有爭議的戰鬥設計，恰好是預設戰鬥一部分。有的玩家認為多餘，有的玩家則認為融入動腦的元素比直接無腦輸出要有意思許多。

為玩家提供有思考餘地的戰鬥，放棄了酣暢淋漓的爽快感，增加了一些張弛有度的停格。

不受時間和順序的限制，區別於一般的回合制遊戲。玩家可以提前對攻擊做出預判和設置，在有效的時間槽內選擇技能打出組合傷害，並且出招之後會有只能移動無法攻擊的CD。

不得不承認這種留白方式在戰鬥操作裡並不是十分討喜，也是很多玩家不喜歡《電晶體》的原因之一，但這種攻擊方式卻十分適合Red。

還記得《電晶體》玩到一半，慣性思維告訴我，結局的時候應該會聽到Red唱歌。沒想到不小心碰到手柄的某個按鍵，直接聽到了Red輕聲吟唱。那一刻我忘記了所有的修飾詞，只想變成她手裡的武器。

最終，當一切都結束，被數據篡改的城市開始恢復。

Red回到愛人身邊，將電晶體插入自己的心臟，完成了《電晶體》最經典的留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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