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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江巒的醫院成為專門收治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的定點醫院,她的心裡就亂糟糟的。先是科室牟主任最先得到消息,然後一幫子人聚在一塊議論紛紛,有人說不應該哇,離家屬院不足一千米,這不符合哇,不會的,領導一考察註定泡湯。然後還有人說家屬院那那群退休老職工一定不依的,鬧將起來,想來上面是會讓三分,然後不了了之。誰想疫情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老幹部誰也沒有站出來反抗。國家有難的時候,不添亂不添堵。三樓四樓五樓六樓七樓噼裡啪啦噼裡啪啦。板材一趟趟運上去。一夜之間隔離病房就完成了。然後是分派科室,江巒被分派到最先收治病人的六樓作醫生。平素被抬舉得高高在上的牟主任被領導關照到後勤部送飯。江巒見不慣那人,她知道這是主任這兩天一直跟在院長屁股後面打探消息的結果。
六區收治了八個疑似病人。都有咳嗽發熱。都有疫區接觸史。核酸結果都還沒出來。先是護士長在全體職工大會上講穿脫隔離衣,疾言厲色的說,我們要救治病人,首先得保護自己,一定要保護好自己。她在心裡冷笑,她嘴裡這樣說,漂亮話都會說,她肯下病房,恐怕一次都不會。找來一個踏實忠厚的小護士在主席臺一遍一遍操作。平常和平時期不知道有護士長這個擺設。一到關鍵時刻她就不由分說跳出來打個花胡哨。現在進入戰時狀態了。
第一次值夜班,護士用對講機在病區裡面說有個老年病人哭鬧不止 ,幾乎躺在地板上不起來,說是渾身都痛,哪裡都不得勁。她說她只是在一天晚上和武漢打工回來的鄰居在一塊烤了個火。第二天開始咳嗽發燒。高燒不退。跟打擺子似的渾身篩糠。已經在醫院住八天了。也不燒了。輕微咳嗽。江巒一層層穿好隔離衣,戴上手套,換上膠鞋。沒有護目鏡。她走進了隔離病區。先是問她哪裡痛。她嘴裡含糊不清地說,為什麼換醫生,我還要住多久。我家老頭子都不會做飯會餓死的。她終於明白,老婆婆想回家。她和護士把她扶起來攙到床上,好言好語一番勸慰,答應她請示領導,看看她複查結果,若沒有問題就讓她出院。又是一番脫隔離衣。一遍一遍地洗手。半晌她才走出來,拿出手機跟院長匯報。兩次核酸都陰性。複查CT 先是肺部炎症也吸收了。可她的鄰居是確診的。院長讓跟指揮部請示。兜兜轉轉一圈子,等來電話說可以讓她先出院居家觀察一星期。終於可以跟她家裡打電話讓人接了。可那倔老頭非說外面風高夜黑的,明天吧,明天一定去接。可一跟裡面護士說明。那老婆婆又哼哼唧唧起來。只好再跟她家裡撥電話勸說。折騰到十二點佛終於送走了。
下了夜班正睡得迷迷糊糊,聽說新來一批支援的護士中有人例行體檢,CT 提示肺部有磨玻璃影,高度懷疑新冠肺炎。人心惶惶。晚上她和四五個同事一塊檢查CT 。都沒事。睡到半夜她突然感覺後背肩胛骨後面莫名其妙地疼痛,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又上了一個忙忙碌碌的白班。護目鏡終於來了。又收治了兩個新病人。她告訴主任她後背痛,他笑了笑不以為然地說,肯定是頸椎病犯了。下午院長送一位支援者到科室報到,竟然是她好多年未曾見面的老同學。一番寒暄。院長起身要走,她追出去說她後背疼痛。院長調侃說她害相思病了,開玩笑讓她在門上蹭蹭。下班後她氣喘籲籲地拿來電烤燈想試試理療會不會疼痛減輕。夜裡她還是痛。出氣都痛。喝了一包布洛芬也沒用。
第二天輪休,科室又有幾個小姑娘相約著去檢查。她硬著頭皮一塊去了。她想做個頸椎CT 。可運氣欠佳的是又碰上前天幫他檢查的某醫生。診斷的倒是另外一位年輕姑娘。她央求幫他拍下頸椎。對方嚴詞拒絕。現在只看肺部。那年輕姑娘說,你以為做CT 多了有啥好處,明兒你白細胞減少了就知道後悔了。她堅持不走。心裡想我白細胞減少我認,可我背痛又不是假裝的。做肺就做肺。那個某醫生平時沒有交集,是個虛張聲勢的人,他有點看不起她這種一味埋頭做事不會在領導面前邀功請賞的人,說他頂看不慣這種榆木疙瘩。後來證明她錯了。錯在不能在有逆反情緒的人面前較真。
中午那CT 室年輕姑娘就在醫院群裡艾特她,說讓她請專家會下診,也好放心。她開玩笑說一邊去。她正色道,不騙你,不開玩笑。她一下子慌了,到處打聽誰有專家號。發熱門診的一位平素很說的上幾句話的裘醫生說,幹嘛呀,沒多大的事就算了,別沒事整出來事,現在這個非常時期,家回不去,隔離病區住著別沒病染出來病,你自己細想。她沒有真聽進去。終於聯繫上專家。人說少許肺部感染,不太像新型冠肺,可也不能完全排除。這個時候誰敢打包票。讓輸液五天後複查。她從藥房先借了藥,準備自己休息時在宿舍打針。她拎了一大包藥到六樓宿舍。門口撞見分管六樓護理的小組長。她大驚失色地說,你怎麼啦?拿這麼多藥。她大致說了來龍去脈。對方似笑非笑地點了點頭。
她正輸液中,院長打來電話說,你在哪裡呢?那怎麼行,你只有到留觀室裡去輸液。發熱門診那有一間別人沒住過的房間,你立刻到哪裡去,不用出來嘞。她立刻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有人在後面推波助瀾,肯定怕她是肺炎,趕她出六樓休息區。她提著吊針瓶踉踉蹌蹌地奔到一樓。什麼乾淨。被子都髒兮兮的。現在也由不得她了。拔了針,她上去收拾洗漱東西。看見一個屋子住著的陳醫生已經拿紫外線燈管消毒屋子裡。隔間住著的某護士已經嚇得搬別屋住著了。空蕩蕩的屋子特別像某個人大驚失色的臉上大張的嘴巴。有人五指岔開想掩飾又無法掩飾。那陳醫生看見也想避瘟神似的躲出去立在窗戶邊。昨天晚上兩個人還嘰裡呱啦半夜。如今一切都變了。她還聽見那小組長在裡面屋子裡笑語喧譁。
第二天早晨醒來她後背都沒那麼痛了。飯被送進來,已經涼透了。她胡亂吃了兩口就丟下了。昨天她把專家的意見截圖到群裡。一是為佐證她不是裝病,二是借專家的嘴說出來她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怕被人無故猜忌無故嫌棄,她聽從院長安排住到留觀室,是為了害怕萬一是避免傳染同事。可她沒有咳嗽發燒的呀。沒有武漢接觸史。先一天CT 是正常的。因為後背痛才複查的。全院都知道了吧。平素與她交好的人仿佛打電話都傳染似的,一齊都沉默了。還有那個興致勃勃請纓到六樓的某護士一來就纏著她跟前跟後,坐在她床邊一刻不肯讓她清淨,如今也無語了,從群裡發的名單看她第一時間檢查了核酸,甚至比她動作都快。
她閉上眼睛讓疲倦的身體稍微安逸點。沒有人打電話。不喜歡她的人此刻該高興了吧。這種事情本來就是個親者痛仇者快的。連微信都不肯發了。下午院長打電話說讓她先住到七樓,留觀室不夠用,病人觀察無法安排。她第一回嗆聲道,你讓我住確診科,我核酸結果沒出來,我若被染上病怎麼辦?院長沉吟道,我不給你辦住院上面無法交差,你既然不同意住七樓,那就住三樓吧。可是晚上從微信群裡得知院長很快又讓醫生把江巒辦出院了,說不符合流程。據說他挨訓了。
後來我江巒被轉移到臨時安置點。還有兩天的藥沒人肯幫她打。雖然有護士在值班。她說自己沒有防護衣,而且老眼昏花,不知道扎得上不。她心裡明白,就說我自己扎試試,若扎不上只好麻煩你了。好在她找了根止血帶自己紮上了。她知道她不會麻煩別人的,一針不行來兩針。肉是她自己的,她不嫌棄。
終於有人打電話來了。倉皇搬走的護士打電話問江巒需要什麼她抽空送來。謝謝,我什麼都不缺,很好。病區主任也發微信問她背痛好點沒有。好多了。院長始終沒有打電話來。他怕問他要抗病毒的藥。臨走他還反覆說你不是那的啥,醫院只有區區三百盒了。她走投無路只好生氣地說自己出錢,他才發慈悲施捨給兩盒,以後就再也沒有下文了。同一屋住著的陳醫生操心很大,微信說休息區房門沒有鎖,姐,你什麼時候搬東西,別不見了。她想笑終於沒有笑,說這個時候我怎麼搬,搬到哪裡去。家裡不能吧。她趕緊說我只是白問問,你放心的話就擱在這裡。我說你忌諱的話,就搬到別處住,給你添麻煩了。她說哪裡的話。我說問了院長,他讓先放那兒,等我好了再搬。她勉強說那就這樣了。一句問她病情的話都沒有。
後來就再也沒有電話了。隔離點靜悄悄的,仿佛她的心跳都聽得見。晚上那個好意提醒過她的裘醫生倒是打來電話安慰了一番,讓她心放寬,沒多大的事情,休息一陣就好了。然後說你不肯聽我的話,現在人人自危,你咳嗽一聲就有人報警,何況你滿世界嚷嚷肺部有問題,胸部又痛,不隔離你才怪。她細思極恐。原來一步步就是這樣把她無咳嗽無發燒的自己送進隔離區的。像一輛上坡吃力的人力車,她蹬得越使勁,就越有人無私地在後面推,誰都想推一把,她一味沉溺其中,連這些做好事不留名的好心人都臉都沒看清。江巒感謝他們鼎力相助。她這廂有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