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哥得意地朝我擺擺手,「當然沒有啦,我把自己打扮成殘疾人,坐輪椅過去的,海關很少查殘疾人的啦。」
一
羅湖口岸直接和火車站相連。不論是深圳還是香港一側的口岸,都有地鐵通往,十分便捷。加之"羅湖站"下一站的上水,是一個品牌薈萃的商圈,那裡就成了代購和水客們最愛往返的口岸之一。
因此羅湖的海關稽查尤為嚴格。
出境時,大陸一側的檢查倒十分鬆散,幾乎沒有任何人注意到我碩大的箱子和背包。到了香港一側,卻氣壓驟降。
從「無申報通道」走過時,一身綠皮帶黑帽的阿sir負手而立,面無表情地盯著過關旅客,仿佛一尊門神。和他目光相觸的一剎那,我的心頭一顫,冷汗止不住地順著後背流下去,趕忙移開視線,多一秒都不想與他對視。
也許是表情過於緊張,一行數人中,阿sir的目光只緊緊鎖住我。
我的心頭暗道不好,已經料到自己會被抽檢,但還是抱著僥倖心理不住地祈禱,每邁一步都如負千斤。
一步、兩步……和阿sir的距離越來越近,我心跳如雷。在開著空調的室內,緊張到汗流浹背的模樣,任誰看,想必都十分可疑。
果不其然,在走到離阿sir三步之遙的地方,那雙黑色的皮鞋微微向左前方邁了一步,「先生,例行檢查。」
阿sir的廣東話我聽得似懂非懂,只木然地看向他手指的方向,心中暗嘆,「這下完了。」那一瞬間,我無比後悔。這次為了1000港幣,答應蛇哥給他帶一箱洗臉儀過海關,沉甸甸的箱子,此刻幾乎要將我拖入萬丈深淵。
我剛準備邁開步子,誰知道,從右後方跑出一個穿藍色運動衣的中年男子,他做出百米衝刺的樣子往前俯衝。
海關稽查的目光瞬間都被他吸引,連聲高呼:「站住,不要跑!」
一時間,呼啦啦的幾個稽查全都追了上去,不再有人關注我。
「天助我也!」
我趕忙趁亂拖著箱子混入人群,快步遠離這是非之地。
那男子沒跑幾步就被按倒在地,像鯉魚出水一般在地上撲騰,同時發出聲嘶力竭的喊叫聲:「放開我!暴力執法,我要投訴你!」
我不敢多看,只顧著儘快逃離這危險地帶,聽著身後男子一聲聲的叫罵聲,心跳得飛快,仿佛地上被按住的是自己一般。
順利過關後,我拖著那一箱洗臉儀,到了蛇哥的老窩。
沒想到,不僅蛇哥在,蛇哥的兒子星仔也在。十五六歲的年紀,清清秀秀,高高瘦瘦,捧著一本書,安安靜靜地坐在一旁。
見我到了,蛇哥舉起一罐黑啤,臉頰微醺,一把拍掉了星仔手中的書,「看什麼鬼東西,去,給叔叔把酒拿過去。」
我替星仔把書撿起來,一邊接過蛇哥的黑啤,一邊悄悄從背後將書還給星仔。
蛇哥見我猛幹了一口,轉怒為笑,「聽說你今天出事了?」
我一愣,「你怎麼知道的?」
蛇哥神秘而又悠遠地看我一眼,「你真以為自己運氣這麼好啊。」
聞言,我猛然驚覺,「那個男的,是自己人?」
蛇哥在我肩膀上重重地拍了幾下,「你第一次帶貨嘛,沒經驗,怕你出事嘍。」
「那……他會不會有什麼事。」
蛇哥不以為意地說:「放心,那是老江湖了。」
二
三輪酒下肚,蛇哥兩頰飛紅,說話也隱約有些大舌頭。他伸出一隻手指,不遠不近地朝我指摘,「西北仔,是不是瞧不起我。」
我一愣,「說什麼呢,蛇哥,怎麼會。」
蛇哥打了個酒嗝,「我知道大家都瞧不起我們,倒水貨的嘛,沒文化又想撈快錢的懶鬼嘍。」
蛇哥滿不在乎地攤攤手,我和星仔尷尬地對視一眼,小夥子年紀不大,倒十分有眼色,拿起手中的書說:「我去廁所。」便徑直走開,為酒後的父親保留了最後一絲面子。
蛇哥雖然是父輩就來了香港,(難民潮時逃來的),家裡能提供給他的教育環境也不過是清水灣鄉村邊上的一個鄉野學校。
那裡的生源和深圳的城鄉結合部差不多,當時正值古惑仔風盛行,學生們不愛讀書,更愛打架。上學的月份裡,蛇哥的臉上能有一半的時間掛彩,身上遭到拳腳的傷更是數不勝數。
他一家兄弟四個,蛇哥排行老三,學業極差,連香港最普通的大學都考不上。父母也無心栽培,便早早讓他放棄學業進了社會,由於身體頗壯實,他乾脆被父親安排進了工地討生活。
香港的建築工人雖然辛苦,卻是實打實的高收入人群,比一般寫字樓裡的小白領賺的高出兩三倍不止。
但工地的生活也委實辛苦,蛇哥雖然從小酷愛尋釁滋事,但到底沒幹過苦力活。香港的夏季又悶又熱,烈日炙烤沒出一個月,蛇哥便撐不住,辭職了。
蛇哥進的工地離口岸不遠,彼時香港「免稅港」的優勢已初見端倪,大陸的遊客頗愛帶些DV、數位相機回去,一部SONY的相機,價格能差出小一千來。
蛇哥家又有不少親眷身在廣東,在iphone還沒有風靡全球的年代,三不五時地就有親朋好友託他從香港捎些吃穿用度過去。
至此,蛇哥敏銳地發現了這一商機,成了第一批水貨客。
那時的水貨客大都是單打獨鬥,和如今的代購有些類似,沒什麼規模體系和團隊協作概念,接一單是一單,也大都是些朋友的朋友,親戚的親戚來照顧生意。
真正崛起的契機,便是蘋果在全球颳起風潮的時代。大陸和香港統一售價,但不同的是,香港的單位是港幣,算上匯率差,一模一樣的東西,幾乎可以打個八折。
「那會兒海關查得也不嚴,真的是黃金時代啊。」蛇哥轉動著啤酒瓶,目光鬆懈地看向遠處山巒,似乎在追憶那個瘋狂又熱烈的年代。
「最誇張的一次,我身上綁了40臺手機,腰都粗了一圈!」他在自己的腰際比了一個水桶粗的形狀,加之他現在本就發福不少,看得我一驚,「這麼誇張,海關沒發現嗎?」
蛇哥得意地朝我擺擺手,「當然沒啦,我把自己打扮成殘疾人,坐輪椅過去的,海關很少查殘疾人的啦。」
憑藉著驚人的膽識和手段,蛇哥的財富積累得十分迅速,團隊也從剛開始的獨自一人,到如今數十人的協作夥伴。
「哎,不過從那個什麼人臉識別開始,這行就越來越難做了。」蛇哥嘆口氣,猛灌一口啤酒。
我抬起酒瓶和他碰了一下,「還有代購法吧。」
蛇哥點頭。「是啊,所以我們轉型了嘛,現在叫什麼?」蛇哥皺著眉頭想了許久,我輕聲提醒了一句,「跨境電商。」
「對!跨境電商,就是跨境電商!」
從香港往大陸直接帶貨的風險越來越高,被抓不僅貨物被沒收,逃稅數額大的還可能吃牢飯。蛇哥便走起了『洗白路線』。
比起賺關稅差價,假貨當真貨賣的利潤,簡直暴利。
蛇哥開始一邊經營著自己的網店,利用跨境直郵的方式博信任,一邊從深圳往香港偷運假貨,隨後再重新郵寄賣回大陸。
我有些疑惑,「這麼大比例的假貨,不怕店鋪倒閉嗎?」
興許是喝多了,一貫謹慎的蛇哥也有些兜不住話,朝我擠眉弄眼道:「當然不會只賣假貨啦,真假摻著賣啦,再找人刷刷評價。」
但紙終究包不住火的,「那收到假貨的顧客,發現了怎麼辦?」
蛇哥用力地戳我的胸膛:「你不就發現了?發現了就退款退貨嘍,實在難纏的就給發個紅包。」
為了防止遇到性情剛烈、收到假貨後不要退款也要給差評的客戶,蛇哥想了一個極其聰明的方法:在系統裡推遲發貨期。
買家們最容易查驗真假的時間,是收到貨的一周內,驗貨方法也大都是百度、問朋友。為了防止他們一發現假貨就立刻給差評,蛇哥會延後發貨期,直到確定買家收到貨後的一周以上,且沒有任何旺旺聯繫投訴的跡象,才會在淘寶系統裡走正常發貨流程。
而當系統顯示賣家未發貨時,即使買家想給差評,也無從下手。
聽完蛇哥的生意經,我一時間五味陳雜,酒氣趁機上湧,眼前一黑,便沉沉睡了過去。
三
第二天一早,睡意朦朧時,我一翻身,『嘭』的一聲巨響,瞌睡蟲一散而盡。
我心頭一驚,身體先大腦一步清醒過來,待回過神,入目便是一片刺紅。定睛一看,某品牌極其暢銷的紅色精華瓶擺滿了窗臺,清晨的陽光透過玻璃照射在瓶身上,折射出的紅光盈滿了整個房間。
不只窗臺上堆滿了精華瓶,地上、桌上、甚至沙發上也散落著一眾大牌們的暢銷品。剛剛那一聲脆響,就是我翻身時不小心踢落了放在沙發扶手上的面霜瓶。
詭異的是,這些瓶子裡並沒有任何產品,只剩空無一物的包裝瓶本身。
與突如其來堆滿房間的空化妝瓶相對的,是不知所蹤的蛇哥。
我揉揉有些脹痛的太陽穴,試探性地喊兩嗓子:「蛇哥?蛇哥!」
片刻後,蛇哥叼著一根沒點著的雪茄,罵罵咧咧地推門而入,「叫喪啊你!不怕把阿sir叫來啊?」
我抱歉地朝他笑笑,才發現他手上拖著一個編織袋。口微敞,橫七豎八地堆著空瓶,無一例外,都是各個app上的暢銷品。
我不明所以地問:「蛇哥,你這是搞什麼,改行收廢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