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東方
在夏末的青紗帳之中穿行,很偶然地進入到了又一個村落。村子正中的十字路口上正在過集。各種陽傘之下所出售的,無非也是尋常村落中批發來的百貨和農民自己地頭的出產。
不很密集的攤位和同樣稀疏的人流之間,顯然大都互相認識,在平原深處的這個村莊裡,出出進進的人們都是熟人。雖然周圍哪一個方向都沒有自然的地理障礙,向著各個方向的交通也都順暢,但是一般人是很難走到這裡的。這個小村裡的沉靜安詳的原因,僅此而已。
然而,當我赫然看見牆壁上長長的宣傳介紹之後才知道,這個小村子的亂彈曾經在很多年裡都名揚天下,至少在周邊很大的一片地方都有很高的知名度。據說清朝的縣令看過他們演出的戲以後,大加讚揚,親自賜名:牛房莊槐陽故郡梨園會。這個梨園會,在五十年的全國匯演裡還拿過獎。
這個戲班代代相傳,始終不以盈利為目的,只為了傳藝和締結友誼,據說直到現在仍同欒城趙家莊、油通、趙臺,贊皇許亭、花林等村保持著良好的聯誼關係……當然現在基本上是在「過事兒」的時候才會有人請,才會有演出了;搭臺唱戲作為一種最傳統的形式,來為紅白事兒營造一向為本地人默認的氛圍。
亂彈自然是一種地方戲的名字,可是全國上下以亂彈為名的地方戲有很多,南方北方都有,甚至一度亂彈是和崑曲並列的其他所有劇種的統稱,人們在褒揚某些演員能文能武、什麼劇種也能唱時,稱之為"文武昆亂不擋"。這裡的"亂"即指崑腔以外的劇種。
河北的亂彈高亢激昂,熱鬧火爆,而牛房莊赫赫有名的梨園會的戲大多還是武戲,就更可以想像其聲音方式與動作格式的烈度之大了。一種戲,一個劇種能在一個地方落地開花,固然需要貌似偶然的引來火種的人,也就是某一位或者某幾位具有演戲才能的藝術家,有了他們才最終點燃了代代相傳的星星之火;但是,之所以是這個劇種,這種唱腔格式,這種演出烈度的東西能在本地流傳下來,幾百年不變,一定還是有人心的也往往是地理脈絡上的根本性的原因的。
牛房莊所在的槐河平原上,距離縣城雖然不是很遠,但是也已經有了一段距離,周邊任何一個方向走下去都是平原和鄉村,一年四季都少有什麼熱鬧。作為曠野中的村莊,向西雖然可以遙望不遠處的太行山的逶迤之狀,但是要想抵達那樣不同的地理風貌之中去卻也並非易事;對於外界的想像,對於外面的世界的揣度,在人心中會形成一種正是基於廣闊、基於望得見卻走不到的廣闊而來的狹窄與壓抑。
高亢激越的東西可以將一向平靜的日常生活做一個徹底的改變,而在安靜的平原上,這樣的高亢激越則總是能傳之遙遠,一下就吸引住方圓多少裡的人豎耳傾聽並且不由自主地模仿。在這樣的地理形勢和心理機制之上立足的亂彈劇種,由此作為一種藝術化了的人生狀態蔓延並且延續下來,成為這片土地上萬事萬物的有機的組成部分。這也就是非物質文化遺產與土地、與土地上的人的息息相關之處。
了解一個劇種,最好能到這個劇種的發源地走一走看一看,體會體會;到不了發源地,也可以到其繁榮昌盛久演不衰的地方看看,到牛房莊這樣有過著名的劇團的地方領略領略。在這樣的現場環境中,我們即便憑著直感也會對總是在屏幕上、在舞臺上的那些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的故事背後立足的大地人心,有一個相對通透的理解。他們唱的不僅僅是舞臺劇的故事本身,更是自己所棲息的這片土地,和這片土地上祖祖輩輩一代代人的生活。
這也是我騎車漫行在平原上的一種妙不可言的樂趣。所有的發現都沒有事先的預計,沒有看資料,沒有做計劃,都是在地理現場和生活現場中的偶遇。這樣得來的經驗和感受,仿佛是生活本身一樣自然而然,具有一種原始的根蒂特徵,使人永難忘記。
這樣的漫遊,既是旅行,也是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