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我什麼都不知道
向昌浩/文
01
知道木心其人其文其事
是從他的名作《從前慢 》開始的：
《從前慢 》
記得早先少年時
大家誠誠懇懇
說一句 是一句
清早上火車站
長街黑暗無行人
賣豆漿的小店冒著熱氣
從前的日色變得慢
車，馬，郵件都慢
一生只夠愛一個人
從前的鎖也好看
鑰匙精美有樣子
你鎖了 人家就懂了
這首溫情舒緩、餘音繞梁的詩作，讀書人知道，屠狗輩知道。印在精美的名信片上，刷在燒烤店塗鴉的牆繪上。白髮蒼蒼讀到青絲依舊的愛情，情竇初開讀到時空疏離的神往。
詩人如過江之卿，詩作若恆河之沙。終究是絕大多數詩人的詩作，一個字都不會倖存下來。這是殘酷的真相，也是不爭的事實。
木心的詩作，必將流傳久遠。這是了不起的成就。而且，木心流傳久遠、福澤後世的，遠不止詩作。
02
2017下半年，湖北省9個深度貧困縣（含五峰）各派出1名幹部，到省扶貧辦跟班學習，我忝列其中。成為第一批9人團隊中的一份子。後來這個團隊日益壯大，9縣之外的有些縣市區也申請加入進來。一個批次的夥伴學習期滿後，又有新的夥伴接力。來來去去，一直延續到2020年。
武漢的冬天特別冷。長江寬闊的江面，無中生有般刮出凜冽的寒風。從高樓的間隙裡灌進大街小巷，無孔不入。更何況省委大院緊鄰偌大的東湖，湖風也不是吃素的。
大家下班後仍然呆在大辦公室裡。匯總資料、做表格、梳理數據……也享受室內暖氣片給予的溫暖。待到晚上九、十點鐘時，夥伴們陸陸續續離去。從省委大院南門出來，回租住在洪山側路的振興苑小區。過洪山廣場，沿洪山路方向往前走一段，有一家九丘書館。上下兩層，裡面有洗手間、也供應點心，24小時營業。可閱讀，也可買書。在這裡，心浮氣躁漸次升上去或者沉下來，像水裝到杯子裡一樣。
我常常和襄陽保康的李清川一起，歸途中路過九丘書館時，進去看2個小時左右的書。清川在保康團縣委書記任上，下鄉鍛鍊，擔任馬良鎮黨委副書記。他畢業於海南大學，又在華中師範大學讀完研究生，前途無限的青年才俊。
在九丘書館的二樓，我遇見了木心的書。毫不猶豫買了下來《木心詩選》（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封皮非常乾淨，「木心詩選」4個漢字，再就是表明分輯頁碼的13個阿拉伯數字，由13個破折號牽引著。材質是泛黃的木漿紙。素淨、古意。
出書店後，在街巷竄來竄去未遇敵手、空虛茫然的寒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包裹住我倆。嗜血鬼吮血一樣。我倆豎起衣領，儘可能往小裡縮。頂著風快步奔往前面的襄陽牛肉麵館。熱氣騰騰的面很快就擺在面前。我們就著生蒜瓣，狼吞虎咽的吃麵。有時也吃張家店路邊的石頭餅，或者清真麵館的各種燴麵。清川是河南人，喜歡吃麵。
我邊吃，邊讀木心的詩，邊和清川談詩。
我把書推薦給女兒向笑兮。她很喜歡。此刻攤在我案頭的《木心詩選》，有她標註的記號。比方「梅雨時備缸甕收舊雨水/供烹茶/曰梅水」句旁，她寫著「實在美麗、實在雅致」。
03
2018年暑假期間，我和向笑兮去五峯縣圖書館看書、借書。我們高度契合的借了木心的《文學回憶錄》一書。此書其實是一部講義。
其人如文，卓爾不群。書中有木心的生活照。若版畫，有年代久遠的模糊感。風衣、禮帽、拐杖；清癯、有神、漂亮；修身而立、丰神俊朗、帥氣逼人。
上世紀80年代末，一群大陸和臺灣的文化人來到紐約，聚在一起天南地北。
大隱隱於紐約，深藏功與名的木心，終究還是若錐處於囊中，難掩光芒。被這群華人藝術家知曉繼而仰慕。文藝沙龍進化成木心講授文藝課。陳丹青記錄的五大本講義，結集成《文學回憶錄》。這件事，功德無量。
木心剛剛教這群才華橫溢的藝術家時，曾驚訝道：「原來你們什麼都不知道啊。」
是的，折服於《文學回憶錄》時，許多人都會生出「原來我什麼都不知道」的喟嘆。像是遊園時面對奇珍異寶的美景，沒有自卑妒忌，只有讚嘆歡喜。
文如其人，玉樹臨風。我做了大量的摘錄，時不時返身去讀。這本講義，言簡意賅，見識卓絕，深諳「文不甚深，言不甚俗」的要義，值得一品再品。
凡是純真的悲哀者，我都尊敬。人從悲哀中落落大方走出來，就是藝術家。真的悲哀者，不是因為自己窮苦。哈姆雷特、釋迦、叔本華，都不為自己悲哀。他們生活幸福。悲觀，是一種遠見。
現代作家，自己應該又是伯樂，又是千裡馬。伯樂是意識，潛意識是千裡馬。一個偉大的小說家應是潛意識特別旺盛、豐富，而意識又特別高超、精密，他是伯樂騎在千裡馬上。
《紅樓夢》中的詩，如水草。取出水，即不好。放在水中，好看。
04
時代的車輪隆隆作響，一邊摧毀，一邊生長。快速進化到數據化時代的站臺後，一文成名、一書成名， 幾不可得。
我曾多次在和文朋師友聊天時，有意無意問對方：知道何立偉嗎？遭遇的往往是茫然的眼神和否定的答案。我想驗證一下究竟怎樣層級的作家才能家喻戶曉。中學時代讀到何立偉的《白色鳥》時，為其中的詩情、畫意、哲思而擊節叫好，心裡的宏願就是也能寫出這樣的作品。由此，我牢牢的記住了何立偉的名字。他的文學成就已然處在塔頂。但是所問之人大多不知道何立偉，依然不足為奇。文學殿堂星宿雲集，江山代有才人出，圈內人混個臉熟，已是大不易。要寫的婦孺皆知，更是難若蜀道。
鄉裡負有才名者，縣內知曉，倒不大難；市內享有一定的知名度，已然不易；省內名家只是鳳毛麟角；全國知名更是千萬裡挑一。而且本區域的知名度還談不上普及率，僅限於文化愛好者群體。
五峰旅遊近些年聲名鵲起。神奇秀美的土家山寨、涼爽宜人的避暑天堂、中俄蒙萬裡古茶道茶源地的宜紅傳奇……這片仙居的自留地，正在敞開贈予天下人的雲天胸襟！
一些重量級的文學活動選址五峰，給與會者一段山水放牧的旅程，為五峰注入了更為宏大放闊的文學因子。
2017年
五峰春茶旅遊節裡，設計了子活動「土家茶鄉詩會」，著名詩人管用和、謝克強、田禾、谷未黃、任蒙等蒞臨詩會。
2018年
由《芳草》雜誌社主辦的《美麗鄉愁2017》首發暨《美麗鄉愁2018》作家下村採訪啟動活動選址五峰。著名作家劉醒龍、葉舟、朱零、馬步升、劉立雲、李傳鋒、王祥夫、李寂蕩、耿佔春等雲集五峰……宜昌市青年小說家馬南參加了活動。
2019年
省作協第三屆「長篇小說重點扶持計劃」改稿輔導活動在五峰舉辦。劉川鄂、曹軍慶、曉蘇、杜鴻、陳剛等參加活動。
說來萬分羞愧，身為文化文藝工作者，作為地接服務者之一，我對大多數人知之甚少。對本省作家還能知道個一鱗半爪，對外省作家幾乎一無所知。活動前後，在百度上補習了對作家們的認知，這些如雷貫耳的名字，了解之後更心生景仰。矛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獲得者，都已經很難為大眾所熟知了。雖然關乎時代的偉力，但也旁證了現代漢語寫作的難度。
原來我什麼都不知道。
讀中學課本上的「魯郭茅巴老曹」、讀現當代文學史上的張愛玲、路遙、北島、白先勇、李敖、劉震雲、閻連科、畢飛宇……閱讀是寫作的滋養，寬泛的閱讀視野決定筆觸的疆界。名單很長，可以排到羅馬。讀書的好處是可以讓我們落後於時代。染上時光的醇厚。讀萬卷書，寒讀當之以裘，飢讀當之以肉，悅讀當之以錦，孤讀當之以友。知易行難。
我對這些有了一面之緣後的大家，用讀他們的作品，來洗刷我的羞愧和無知。任蒙老師的文化散文《反讀五千年》知性生動，而且他書法兼修，造詣深厚。文質彬彬的葉舟老師，煌煌巨著《敦煌本紀》，金戈鐵馬、大漠孤煙，絕對是寫敦煌的扛鼎之作。單說宜昌市參加活動的幾人，個個功力不凡。熟知的朋友陳剛，寫得又快又好，語言獨樹一幟，公務纏身而絲毫沒有耽誤才情，讓人刮目相看，充滿更多的期待。杜鴻老師年少成名，新作不斷，進軍影視，票房不俗，毫無江郎的疲態。青年小說家馬南，我是先識其人，再讀其文的。沒想到如此年輕、溫婉的一個人，能寫出氣象萬千的遼闊之作，刷新了我的認知。
偉大漢語的寫作長途裡，大浪淘沙、千錘百鍊，文學史上留名之人，絕無浪得虛名之徒。這是文學的崇高和神聖。
05
五峯縣文藝內刊《柴埠溪》，以宣傳五峰、培育新人為宗旨，倡導「五峰人寫、寫五峰」的樸素理念。
我曾為客居珠海的五峰籍詩人文藝自選詩寫過一個導讀：
本名文藝，網名穀殼子，公號穀倉。三個名字，有大眾，也有別出心裁。三者之間卻是聲氣連理。倉稟實而知禮節，詩在稻花香裡應運而生，擊節而歌，美且文藝。
生於鄂西，居於珠海，遊冶於全世界，文藝身上兼具群山的深邃、土家的神秘、大海的遼闊、時空的迷離，混合成一種通透放達的氣質。在她的短章長句中，水落石出般，一個人到中年的女子，在時光的船舷，憑海臨風，洞悉生活的反面和海底的幽暗，歲月雖侵蝕，容顏卻未老，心境仍澄澈。斷鴻聲裡、海風裡，宿命裡一一呈現自然之美，生活之美，心靈之美。
文藝用筆極簡，若畫家的巨幅留白，疏可走馬，而衝撞奔騰的詩意，密不透風。我們看到蒼穹低垂，那些起於毫末之木，蓬勃成合抱之巨，秩序井然，支撐起我們安身立命的人世間。這些字在人世大廈的廊柱間穿行，呼嘯而過，踽踽獨往，迴環往復，言在此意不止於此的樂而不亂、哀而不傷，若四面八方的光，投射出繁密的意向。詩無達詁，多元的表意，讓讀者收穫眾多的蒼茫遙遠。
讓五峰人讀到五峰人書寫的優秀作品，維繫遊子對故土的血脈親情，文學是當仁不讓的使節。陳剛屢次把作品給家鄉刊物首發，其情殷切。張二林在家鄉刊物發稿後，漸漸走向大刊，嶄露頭角。
許多優秀的五峰籍作家離開本土，在更為廣闊的天地裡翱翔。陳剛走南闖北，一直在外地工作；冷月明定居宜昌；張二林在宜昌落了戶；向曉青客居湖南益陽；唐聰、徐述紅、鄧俊松先後調至宜昌……肉身無論在哪裡，對故鄉的書寫是作家的宿命。就如在書店裡，讀者挑選作家，作家任由挑選，是作家的宿命一樣。
有妄自菲薄者言：五峰優秀的寫作者都走了，餘下皆為平庸者。有一葉障目的妄自尊大者發表一孔之見：五峰文學創作後繼乏人甚至無人。持此種理論者，可以推而廣之來演繹。若有宜昌的優秀作家去了上海，那麼宜昌無人了；若有武漢的優秀作家去了首都，那麼武漢無人了。類似於「中國精英全部出國了，出國者都是中國精英」的論斷，缺乏常識，荒謬可笑。或許言者無心，聞者卻足以誡勉，自強不息。
五峰雖小，可江湖的零部件一個也沒有少。
眼量和氣度真不是蒙的。同樣是面對去與留，菜市口刑場從容赴死的譚嗣同留下「去留肝膽兩崑崙」的慷慨與豪邁。
木心說：誠覺世事盡可原諒。
出走與歸來，如同吸納與反哺，總在相互成全。說幾個老生常談的例子，沈從文人在北京，湘西的山水風物成就了經典名篇《邊城》；魯迅離開浙江，筆下的《故鄉》紹興，仍是魂牽夢繞；賈平凹在西安，把商州寫得家喻戶曉；莫言不居山東，高密卻是他的地理標識。
任何一個地理區域，都不會斷了文脈。這是文化自信的體現。俄國作家契訶夫說：有大狗，有小狗，小狗不該因為大狗的存在而心慌意亂。所有的狗都應該叫，就讓他各自用上帝給他的聲音。陳應松老師說：作家無論大小，都有其存在的價值。
文化幾千年一脈相承而來，也必將千秋萬代而往。小有小的用途，鄉裡鄉親，記帳、支客、對聯、碑文……都需要文化人薪火相傳；大有大的要義，文以載道，啟迪心智。
06
宜昌有詩歌之城的美譽。宜昌也完全配得上這份殊榮。詩歌寫作、詩歌評論、詩歌翻譯、歌詞創作都有中國頂尖選手。
詩人毛子、評論家劉波、翻譯家柳向陽、作詞家周立榮，皆為業界翹楚。此外，散文家溫新階、韓永強老師；小說家姚鄂梅老師；書法家周德聰老師……作品享譽海內外。古籍經典浩如煙海、近現代作品汗牛充棟、當代作品琳琅滿目，諸多可供選擇裡，亂花漸欲迷人眼，可他們的作品，有人一讀再讀，反覆品味，是讀者的幸運，也是他們的幸運。無論他們身在何處，都是宜昌的驕傲。
五峯縣和其他兄弟縣市一樣，在本市眾多成績斐然者的引領感召下，也斷然不會後繼無人。總會有人在文學之海裡泅渡，寢食難安，卻甘之如飴。
筆者有幸和評論家劉波老師做過面對面的交流。其人謙謙君子、溫潤如玉。正是「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的現實版本。他對我說了一些勉勵的話，回家後還沒能從喜悅中平復下來，給愛人描述之間，就有點眉飛色舞，像在學校得到一朵小紅花的孩子。看我喜悅形於色的膚淺，愛人問：「然後呢？」
然後呢？有點懵，如當頭棒喝。
然後好好寫唄！做一個堅定而安靜的寫作者。莫問前程，不管紛擾。這是根植於心的殺伐決斷。而非醍醐灌頂的突然自我。
原來我什麼都不知道。
不知道不是深淵。坐井觀天、夜郎自大才是桎梏。當年在木心客廳的聽課者陳丹青們，早已蔚然深秀。
出品丨五峰融媒體中心
圖片丨來源於網絡
原標題：《【美文欣賞】原來我什麼都不知道》
閱讀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