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智勇 劉聿文
▲懸掛在人民大會堂的國畫《江山如此多嬌》
凡參觀過北京人民大會堂的人都會注意到,在我們黨和國家領導人經常會見外賓的大廳裡,有一幅毛澤東主席親筆題詞「江山如此多嬌」的巨幅國畫。畫面上,一輪紅日映照大地,近景是高山懸瀑、蒼松翠柏,遠景是雪山浩茫、黃河逶迤,象徵著中華民族的長城在山勢中蜿蜒延伸。這幅巨畫堪稱是震古爍今的傑作,參觀者無不為之傾倒。它,就是由國畫大師傅抱石和關山月共同創作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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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來電,火速進京
為人民大會堂作畫
1959年7月,正在湖南長沙、韶山一帶參觀寫生的傅抱石,突然接到南京拍來的電報。電文大意是:抱石同志,中央來電,請你火速進京,為人民大會堂作畫。
這太出人意料了,傅抱石毫無心理準備。就在前幾天,他在韶山毛主席故居參觀時,從廣播裡聽到了人民大會堂落成剪彩的消息。現在被中央選中,為人民大會堂作畫,這是黨和人民對自己的莫大信任啊!傅抱石只覺得身上的擔子有千鈞重,他暫時中斷《韶山》組畫的創作,匆匆收拾行李,冒著盛夏酷暑,趕往北京。
傅抱石下榻於北京前門的東方飯店,這兒離人民大會堂不遠。住下之後,他才知道,這次被邀請來作畫的,還有廣東來的關山月,他也住在東方飯店。兩人以前雖未謀面,但在美術界,尤其是在國畫界,這金陵筆和嶺南風可都是大名鼎鼎的。兩人互相仰慕已久,此次受命而來見面,有聊不完的話題。
▲1959年新建成的人民大會堂
1959年,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10周年,中央準備在北京舉行隆重的慶祝大會。恰好,首都著名的十大建築之首的人民大會堂趕在國慶前夕竣工。為布置這座宏偉壯麗的大廈,中央調兵遣將,全國各地大批畫家正雲集北京。進大會堂臨長安街的北門,向南通過一段長長的紅地毯通道,便直達一座宏大的樓梯,登上樓梯就是寬闊的平臺,從這裡往北轉有一座可容納千人的大宴會廳。這兒,便是以後中央領導經常接見外賓,並同他們合影留念的地方,也是此次傅、關二人為之作畫的場所。
翌日上午8時,總理辦公室便派人來接他們。聽說要去人民大會堂參觀,二人心情格外高興。汽車向大會堂一路駛去,從車裡遠望這座乳白色的建築,果然氣勢非凡。陪同的工作人員對他們說:「本來總理要來親自接見你們,但他臨時有個外事活動,不能來。總理特別關照你們要好好休息,不要緊張。」傅抱石感激地說:「謝謝總理關心。」三人下了車,邊走邊聊,一支煙工夫就來到宴會廳。工作人員領著他倆轉了幾圈,然後指著樓梯上方的兩塊,告訴他們:「這是兩幅畫的位置,按原來的設計,擬請你倆各作一幅,還有平臺南側一堵大牆,計劃做一個浮雕。可現在離國慶只有三個月了,浮雕來不及製作,所以中央改變設想,代之以一幅大畫,原來樓梯兩側兩幅取消,大畫就由你們兩人合作:不知你們有什麼困難沒有?」
「困難是有,不過我們保證按期完成,」傅抱石說。
關山月問:「畫一幅什麼畫?」
工作人員說:「總理交代過,畫的主題是『江山如此多嬌』,取毛主席的《沁園春雪》詞意。傅老師,聽說你以前也以這首詞畫過一幅畫,是嗎?」
傅抱石點點頭,說:「那還是1950年的事了,那時是試著畫畫。」
▲傅抱石作毛澤東《清平樂·六盤山詞意》
1950年,傅抱石剛過45歲,便迎來了新中國。和許多著名的知識分子一樣,傅抱石懷著對革命領袖的無限崇敬,也由於毛主席詩詞本身所具有的巨大魅力,他開始著手嘗試用主席的詩詞為題材來作畫,這對傅抱石來說也是一種新探索。不久,他的《七律長徵詩意》《沁園春雪詞意》《清平樂六盤山詞意》等一批作品就問世了。他把它們送去參加南京市第一屆美術展覽會,引起了極大的轟動。
時隔九年,如今被總理親自點將,傅抱石的心裡不敢有絲毫的輕鬆。他對關山月同志說:「老關,你還記得毛主席這首詞嗎?」
「哪能忘呢。」關山月笑著回答。於是兩人不約而同地輕輕地吟誦起主席的《沁園春雪》來:「北國風光,千裡冰封,萬裡雪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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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老總來督導作畫
▲傅抱石(左)、關山月在創作《江山如此多嬌》
畫畫是在東方飯店進行的。
為人民大會堂繪製這樣的巨畫,這可以說是自有繪畫以來從未有過的事,自然,對傅、關二人來說也是一次重大的考驗。這幅巨畫原計劃高5米半,寬7米。我國著名的老字號字畫店榮寶齋派來兩位師傅協助他們豎起一塊9米長的特製畫板,並將中國歷史上最大的書畫用紙——乾隆「丈二匹」宣紙一張張拼接起來,背後用麻木作襯。這樣,他們作畫時,便只能用兩根大軸將紙從上下兩端捲起,然後逐段作畫。
繪畫的工具也是特製的。墨和顏料用大號搪瓷畫盆盛裝,擺了五個,大筆和排筆的杆子足有一米多長,像掃帚一樣。不過這麼長的筆桿,舉著它像掄大刀似的頗難受,實際上傅抱石使用的還是短杆鬥筆。
在確定了畫的主題後,7月中旬,他們便開始正式作畫。二人商定,各自根據詞的內容來打稿子,然後由傅抱石設計小稿。可是,最初的幾次草圖觀摩後,二人並不滿意,繪畫一時陷入了困境。
中央也在密切地關注著這次繪畫。此次請傅、關二人進京,中央是作為一件重大的政治任務來抓的。周總理幾次派人過問作畫的進程,因為要趕在國慶前夕完成,任務確實是相當艱巨的。
隨後的幾天裡,繪畫小有進展。
8月初的一天,正當二人又一次討論修改草圖時,中辦忽然通知他們,說陳毅、郭沫若、吳晗、齊燕銘會來。聽到陳老總、郭老等人要來,二人的心情既緊張又高興。特別是傅抱石,他與郭老的關係非同一般,可他來京快一個月了,還沒拜訪過郭老。傅抱石於是想,正好藉此機會當面向他們請教。
9點過後,陳老總一行準時來到。傅、關二人以前從未見過陳毅,今天一見,果然是一派儒將風度。傅抱石握住陳毅的手,笑著說:「大救星來了。」陳毅揮揮手,幽默地說:「毛主席是大救星,我陳毅是顆小行星。」
關山月對陳毅說:「請陳老總指教。」
陳毅哈哈大笑,用手指著郭沫若:「大秀才在此,我陳毅焉敢指教。我今天來,一是觀畫學習,二是代表總理向二位問好。」
▲陳毅《梅嶺三章》詩詞手跡
郭沫若此時正握著傅抱石的手,聽陳毅這麼一說,便說道:「誰不知道陳老總是個儒將呢,《梅嶺三章》當流芳百世。」
氣氛一下子就變得活躍起來了。寒暄過後,服務員端上茶來,六人開始喝茶論畫。
傅抱石先簡單地向陳毅四人匯報了一個月來的進展情況,接著就把他們在構思創作過程中遇到的困難也說了。陳毅認真地聽著,有時也點點頭。郭沫若站起來,走到畫板前,仔細地端詳了一番草圖,然後發表自己的看法:「抱石、山月,我認為筆力太拘謹了些,應當放開,要抓住主席詞中的意境,而不要在具象上兜圈子。」
「對,郭老說的是。」陳毅指著畫,接著說,「畫畫主要是立意江山如此多嬌嘛,我看應先抓住一個『嬌』字。」該如何來體現這個「嬌」字呢。陳老總一口氣說出圖中一定要包括「長城內外」「大河上下」,還要見東海,見塞上皚皚的雪山、鬱鬱蔥蔥的江南大地,地理包括東西南北,季節包括春夏秋冬。陳毅說,這樣才能「嬌」得起來,才能充分體現「嬌」的本質,也才能體現「多」字的磅礴氣勢。最後,陳毅用濃重的四川口音對傅、關說:「我放了一大通炮,不一定對,僅作為二位畫家參考參考。」
▲傅抱石(右)、關山月在創作《江山如此多嬌》
兩人邊聽邊點頭稱是。陳毅和郭沫若這番話,確實使他們茅塞頓開,斷線的思路又接上來了。傅抱石緊接著問:「要不要出現太陽?要不要出現人物?出現什麼人物?」
這時郭沫若又說開了,「毛主席『詠雪』的時間在解放前,所以說『須晴日』,現在解放10周年了,還不出太陽?我看應畫上東升的太陽,這樣才有氣勢嘛,諸位以為如何?」
「郭老的意見很對。」吳晗呷了一口茶說。這位明史專家,話雖不多,可看問題總是一針見血。他說:「我認為還不能出現人物,有了人物就害了意境,燕銘,你講呢?」
齊燕銘一直在聽大家談話,這時就點點頭,附和道:「我同意老吳的意見,既然是畫山水畫,最好不要出現人物。」
六個人邊喝邊聊,從畫說開去,掌故人物、歷史地理、古今中外無所不談。特別是陳毅,他那爽朗詼諧又妙趣橫生的四川話時不時把大家惹得開懷大笑。就這樣,不知不覺間,半天時間過去了。陳毅握著二人的手,再次囑咐他們要注意休息,別累壞了身體。臨走時,郭沫若對傅抱石說:「你今年多大?」「55歲。」「我比你大12歲,希望看到你更多的作品問世。」
以後,陳毅和郭沫若又來過幾次。每次來,都提了許多中肯的意見,這對他們的繪畫啟發很大。
3
因畫向總理「索」酒
▲1962年,傅抱石(左一)、郭沫若(右一)在杭州。
郭沫若與傅抱石是交往二十幾年的老朋友。此次為人民大會堂作畫,中央召開了專門會議研究人選問題,郭沫若就向周總理推薦了傅抱石,他對總理說:「抱石是個難得的畫家,可當此任。」
傅抱石也非常尊重郭沫若,他常把郭老引以為師,兩人的友誼可追溯到1933年。當年,傅抱石隻身東渡日本,入東京帝國美術學校研究部,從師於該校著名的東方美術理論權威金原省吾博士。也就在東京,他結識了在日本政治避難的郭沫若。兩人一見如故,從此,奠定了他們終生的友誼。
正是在郭沫若,還有陳老總等人的不斷指點、幫助和督促之下,傅抱石和關山月的繪畫速度大大加快。
▲傅抱石《寒林沽酒圖》(1944年)
傅抱石有個習慣,就是作畫之前必須喝酒,否則,筆好似千斤重,拿不動,更揮不開。1959年,人民共和國遭受嚴重的自然災害,因為買不到酒,傅抱石「罷工」了。他對前來觀畫的郭沫若說:「郭老,你向總理反映反映。」郭沫若就把這事向周總理說了。總理事無巨細,躬親關注,他立刻派人給傅抱石買來了佳釀。有了酒喝,傅抱石作起畫來格外輕鬆,揮灑自如。兩個人把自己關在東方飯店,夜以繼日地畫著,他們互相配合,力求在畫面上,把關山月細緻柔美的嶺南風格和傅抱石的奔放雄渾結為一體,而又使整幅畫保持各自的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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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總理來人民大會堂鑑畫
經過近三個月的苦戰,到9月中旬,兩人基本上把畫趕出來了。裝裱是在東方飯店大廳內的地板上進行的。當成品掛到人民大會堂現場請周總理鑑定時,二人的心情有說不出的緊張。傅抱石想,要是總理看著不滿意,這幾個月的功夫白搭還不算,那可怎麼向人民交代呀。正在他們忐忑不安地等待時,陳毅陪著周總理來了,傅抱石和關山月於是趕緊迎上前去與總理握手。周總理風趣地說:「沒想到你們還很年輕嘛。」兩人都是第一次見總理,情緒不免有些慌亂。周總理這一句話就把他們的拘束打消了。傅抱石說:「請總理鑑畫。」周總理立即登上漢白玉臺階,凝神看畫。在場的人都屏聲斂氣,他們二人更是心裡沒底。周總理上下階梯多次,又爬到畫的左右兩側的最高處反覆地看,認認真真地審閱了近一個鐘頭,然後才對陳毅說:「陳老總,你看呢?」
「我認為畫得很好,很有氣勢。」陳毅說。
「總理,您的看法呢?」關山月小心地問。
「我和陳老總的意見一樣,很滿意。」周總理終於發表意見。「不過我覺得畫幅小了些,必須加高加寬,最少要加寬2米,加高1米,太陽也小了,和建築一比就顯得不相稱,最少要加倍地放大,你們認為有困難嗎?」
周總理把關切的目光轉向他們。關山月說:「沒困難,照總理的意見辦。」傅抱石也說:「請總理放心,我們會改好的。」周總理滿意地點了點頭,臨走時,又叮囑他倆:「時間不多了,畫要改好,但也要注意健康啊。」
二人又用了幾天時間,按總理的意見把畫修改了一遍。9月29日晚,畫在東方飯店裝裱完畢,然後由四人抬著懸掛到人民大會堂宴會廳。畫剛掛好,中辦就派人送來毛主席在外地親筆書寫的四份「江山如此多嬌」。之所以寫四幅字條,主席考慮的是要傅、關二人從中挑選要用的六個字。他們於是按照主席畫圈多的字來挑選,然後請工人師傅放大照描到畫面上。
這幅巨畫完成的當天晚上,傅抱石整個人好像大病了一場,心力交瘁。
10月1日,周總理在人民大會堂宴會廳舉行盛大的國慶招待會,當中外來賓步入宴會廳時,他們都被這幅雄視千古的巨畫吸引了。那天,傅抱石和關山月也應邀出席了招待會,他真想痛痛快快地大喝一通,來個一醉方休。
這幅巨畫是傅抱石走向巍峨藝術頂峰的一件代表作,可是他對這幅畫並不十分滿意。此畫近觀氣象雄渾、筆力千鈞,每個局部都顯得精彩照人。然而正是由於畫太大,內容過多,遠看卻有些像從飛機上俯瞰,反而使細部隱去。況且他和關山月初次合作,畫這樣的大畫,更是經驗不足,落筆時難以看到最後效果。因此,這幅巨畫比起傅抱石其他山水畫中那種叱吒山河、吞吐大荒的氣概來,不免遜色。兩人都感到沒有畫出應有的水平,於是在第二年就醞釀重畫,但要實現卻非易事。
1961年5月,傅抱石和關山月再次來到北京,準備重畫此畫。兩人還是住在東方飯店。他們擬打算請首都一批知名畫家開一個座談會,徵求修改意見。工作尚未開始,周總理就知道了這事。他派人把傅、關二人叫來,對他們說:「畫還是不錯的。抱石同志,你年齡大了,體力已不比前年,我看畫就不必重畫了。但既然二位來了,我也不能讓你們空著手回去,給你們安排一次東北旅行寫生,你們看如何?」
周總理這樣關懷、體貼,他們二人十分感激,傅抱石說:「聽總理的,行萬裡路作萬裡畫嘛,東北我還沒去過呢。」
於是,兩位畫家又開始了他們人生中的第二次愉快的合作。
本文選編自全國政協文史和學習委員會編《新中國往事·文苑雜憶》。文章小標題、圖片為編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