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過兩年,我就退休了。可能是年紀稍大的原因,也可能厭倦了城裡噪雜暄譁和車水馬龍,現在腦子裡浮現的多是兒時農村的天,農村的地,農村許許多多的人和事,老黃叔的布腰帶就讓我難以忘懷。
老黃叔,姓黃名有力,祖籍安徽,村裡還有個弟弟叫黃有智,是他最小的弟弟,我叫老五叔。老五叔住在我家對面,比老黃叔的獨子饑荒大五歲。老五叔和饑荒,都是由老黃叔和老婆黃魯氏挑著貨郎擔,從安徽老家經河南一路逃難到陝西的
。
老黃叔的布腰帶和衣服一樣,都是黑色老粗布,由黃魯氏用織布機一梭一梭織出來。布腰帶長一丈有餘,寬一尺多,一年四季緊緊勒在同樣顏色的粗布褲腰上,與老黃叔偉岸的身軀很搭配。
老黃叔人如其名,身材高大,皮膚呈古銅色,力大無比。他的手腳都特別大。雙手象兩把虎鉗,村上的小夥子們想和老黃叔比力氣,但只要一接觸到他的那雙手,馬上就失去了反抗能力。老黃叔雙手一抓,個個呲牙咧嘴痛的哇哇直叫,哭爹喊娘。他的大腳遠近聞名,當時在村裡根本找不出第二個人來。夏收時,老黃叔是揚場的老把式。過去關中農村人都知道,收麥要經過收割、碾壓、揚場、涼曬等程序,才能歸倉入庫,其中揚場也叫揚麥子,就是順著風向,用木銑把碾壓出來的麥糠麥粒拋向空中,使麥粒分離出來。揚場是個技術活,也是髒活累活,糠芒塵土瀰漫,刺皮嗆鼻,鞋殼裡鑽滿了灰土,撣都撣不掉。老黃叔是個細詳人,每次揚場,都把老婆做的布鞋儘量放得遠一點,村裡的男人們趁機偷拿到背人處,爭著試穿。「天哪,比穆鐵柱的腳還大,這還是鞋嗎?」受好奇心驅使,男人們一邊感嘆,一邊紛紛將穿著鞋的腳塞進老黃叔的大鞋裡。「我的還能放兩個指頭」、「我的能放三個指頭」……試穿完後,個個目瞪口呆,也心服口服。其實,為了省鞋,除了寒冬臘月,老黃叔大多數時間都是打赤腳的。記得有一次,我和小夥伴們在收割後的麥地裡拾麥穗,老黃叔扛著鐵銑去前面地裡澆地,從我們旁邊經過,那雙碩大黝黑的赤腳,踩在硬硬的麥茬上,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有一種刀割針扎似的疼。但看他泰然自如健步如飛的樣子,不由得佩服那腳板底下厚實的老繭。老黃叔就是「赤腳大仙」的印象,從此在我的心裡紮下了根。
小時候,我愛聽大人們講故事,尤其愛聽打仗的故事。老黃叔是個有故事的人,我特別想知道他的情況。有年冬天,老黃叔和村裡幾位老人靠在玉米杆垛邊曬太陽,一邊天南地北的諞閒傳,一邊解開棉襖棉褲捉蚤子,我就纏著老黃叔講故事。村裡的老人都知道老黃叔年輕時走南闖北,見過世面,也鼓動著他說道說道。老黃叔見拗不過大家的好意,看了看站在跟前的我,然後把目光轉向遠方問:「新四軍,你們知道不知道?」那時我年令尚小,對新四軍的了解局限於京劇《沙家浜》,就搶著回答:「沙家浜裡的郭建光就是新四軍。」老黃叔點點頭:「我大弟也是新四軍。」我問:「他打過仗嗎?」老黃叔點點頭,又搖搖頭。老黃叔雖然不識字,但看過婦孺皆知的樣板戲,「那年我十九歲,結婚不久,新四軍從我們村路過,看我一身好力氣,希望我當兵,我也很想去,可家裡人口多,我是長子,父母不在了,我不能拋下一家老小不管。我大弟比我小五歲,當時還不到十五歲,硬要跟著新四軍走,人家嫌小不收,結果一走就沒有了消息……」說到這裡,老黃叔眼裡噙著淚花,哽咽得說不下去。
我知道,上世紀四十年代初,老黃叔因淮河水災帶著小弟和妻兒背井離鄉,從安徽山區經河南逃難到陝西,最後流落到我們村。村裡老人講,剛來時,他們一家老小暫住在村南邊的小廟裡,靠去附近村莊打零工為生。合作社時,有了戶籍,分了宅基地和自留地,才在村西頭蓋了幾間茅草屋,算是有了一個落腳的地方。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中國北方地區農民的生活是相當貧窮的,雖然關中地區特別是涇三高(涇陽,三原,高陵)是米糧之鄉富庶之地,但是農民的日子非常貧窮,負擔沉重,每年生產的糧食多一半給國家繳了公糧、購糧,還要留下儲備糧、牲口飼料、來年種子等,真正分到農民家庭的糧食按工分記酬。辛苦一年,勞力少、人口多的家庭不但分不到多少糧食,弄不好還成了倒找戶,有的從分糧開始就打借條,老黃叔家就屬於這種情況,他家的壯勞力只有他和兒子兩人,老伴年邁體弱、兒媳多病,都幹不了重活。饑荒媳婦生有兩個兒子,都未成年,正是吃飯長身體的「糧食裝裝」。老黃叔一家分不到多少口糧,借的糧食月頭吃不到月尾。老黃叔人高馬大,飯量特別大,可全家人的生存壓力使得他不能多吃,也不敢多吃,一年四季,只能將布腰帶勒得緊緊的。村裡生活條件好一點的人家,有時請老黃叔幫著幹點農活,管頓飽飯。也有人家想讓他幹活又怕他吃的多,老黃叔是個明白人,控制自己,寧願餓著,儘量少吃點,免得別人心疼自家的糧食。
在那個物質極度匱乏的年代,對「大胃王」老黃叔及家人而言,想吃頓飽飯是一件奢侈的事。他幹活累了,緊緊布腰帶;肚子餓的難受了,緊緊布腰帶;隆冬時節,滴水成冰,夾襖單薄難御嚴寒,緊緊布腰帶就不冷了……當然,老黃叔的粗布腰帶還有其它作用。
有年冬天,生產隊隊長派老黃叔去縣城買化肥,一起去的還有生產隊的馬車把式。平時買化肥除車把式外,一般派兩個壯勞力。老黃叔力氣大,一個人頂兩個人用。派去縣城算是出差,每人每天補助四毛錢,隊長多給他兩毛錢。老黃叔知道隊長對他好,那裡知道隊上還省了兩毛錢。到縣城,他捨不得花幾毛錢進館子吃飯,餓了拿出老婆做的玉米面饃就著涼水充飢,省下的錢好給兒媳看病抓藥。買好化肥後,老黃叔和車把式趕著馬車沿著坎坷不平的涇惠渠岸往回走。時值冬灌,大半渠的黃水挾裹著枯枝泥沙,翻滾著向東急流而去。
涇惠渠的前身為鄭國渠,有著悠久的歷史和燦爛的文化。最近的修建是民國時期革命老人于右任、楊虎成籌資負責,由水利專家李儀址負責勘察選址和施工,並任工程師。解放後經過幾次較大的改造和修善,渠道比原來更寬更深,渠寬約五丈,深約二丈。涇惠渠由西向東,惠及禮泉、涇陽、三原、高陵、臨潼等縣,為關中農作物灌溉和農業發展做出了很大貢獻。
老黃叔和車把式趕著馬車回家,途中,突然聽見有人喊:「快來人啊,有人跳渠啦。」遁著喊聲望去,只見一位年輕女子在前方不遠處落入渠水中。老黃叔見狀,立即跑了過去,一邊跑一邊解布腰帶,並把一頭迅速拋入渠水中。布腰帶不夠長,老黃叔用力將布腰帶從中間撕開,在另一頭打了個結,一是為了能拋得遠而準;二是容易被溺水者抓住。布腰帶第二次丟入水中後,老黃叔對女子大喊:「姑娘,快抓住,趕快抓住!」姑娘很快抓住布腰帶,老黃叔用力將姑娘拉上岸。姑娘得救了,她的家人千恩萬謝,硬塞給老黃叔五元錢,老黃叔死活不收,同村的車把式勸道:「收下吧,全當給你賠的布腰帶。」聽此言,老黃叔蹲在渠岸邊嚎啕大哭:「二丫,二丫啊,可憐的二丫啊,大哥對不起你,要是當初大哥有條布腰帶,你就不會被水衝走……」觸景傷情,他永遠都不能原諒自己,永遠也忘不了當時的情景
老黃叔的痛楚,源於逃難路上發生的一件件事……大弟投奔新四軍,後來不知死活;大妹大丫為了一家人免受飢餓,用自己換了三升米給人家當丫環;最慘的是二妹二丫,不慎掉到河裡溺亡了。
也是冬季,接近年關。由於沿途逃難人多擁擠,老黃叔顧頭顧不了尾,顧大顧不了小,二丫不慎跌入湍急的河中,水中的二丫驚慌失措,大聲喊道:「大哥,救救我。」老黃叔急忙解下腰間的草繩腰帶丟入急流中,二丫拼命抓草繩。就在二丫抓住草繩的瞬間,因用力過猛,草繩從中間斷開,老黃叔眼睜睜地看著二丫在翻滾的河水中漂向遠方。水中的二丫手中抓著草繩的另一頭,岸上的大哥手裡攥著草繩的另一頭,就這樣一轉眼陰陽相隔。他大聲喊著二丫的名字,幾次要跳入水中,被同行的幾位老鄉強行攔住,他大罵抱著他的老鄉:「二丫被水衝走了,我當大哥的還有臉活著,我對不起父母!」但當看到老婆懷中抱著的兒子和哭成淚人的小弟時,他雙腿一軟,癱坐在地上失聲痛哭起來。
幾十年過去了,這個傷痛在老黃叔心中始終無法釋懷,老黃叔啥苦都能吃,啥罪都能受,唯獨失去二丫成了他一生的痛。為此,他一輩子都不能原諒自己。
老黃叔晚年的生活還算安逸。上世紀八十年代初,農村實行土地承包,年逾七十歲的老黃叔在承包地裡勤耕細作,每年打下的糧食除全家吃外還有剩餘,茅草房換土坯房,士坯房換磚瓦房,笑容燦爛,纏在腰間的布腰帶也不用勒的那麼緊了。
衣食無憂,心情舒坦,但老黃叔勤勞和節儉的習慣沒有變。晨曦微露,明亮的早霞或淅瀝的小雨中,村人經常發現,老黃叔在承包地邊的楊樹上掛著一條黑色布腰帶,那是他在自家地裡勞作之外,在拉巴巴哩——「肥水不流外人田。」掛在樹枝上的布腰帶隨風一吹,象一面旗幟飄揚著,樹葉合著腰帶的擺動,發出「譁啦啦」的響聲,如訴如歌……
王金明
於二O一七年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