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42歲這一年,演員秦昊憑電視劇《隱秘的角落》中張東升一角,一躍成為今夏最火爆的演員之一。對於一個演員而言,能有角色選擇的主動權是莫大的幸福, 而秦昊的幸福,不止於此。
」
投入下一個戰鬥
秦昊看上去很輕鬆,輕如一朵焰。他穿著一件橘紅色的羽絨服,剛從開機不久的《學區房》劇組收工。之後幾小時的拍攝,他會不自覺地像在文藝電影的鏡頭裡,攝影師提醒笑得再大一點兒,他像平時一樣大咧咧地笑起來,甚至輕微笑出聲兒。看照片的時候,他對自己不滿意的理由總是:太演了,不夠真。
在即將過去的2020年,他出演的網劇《隱秘的角落》和飾演的張東升,曾在疫情漸緩的夏天陪伴了許多觀眾,也給亟待振作的影視行業來了一劑強心劑。
「是的,《隱秘的角落》確實給我帶來很多,無論是經濟上,還是後面找我的作品的品質上,都有很大提升。」如今,冬日已至,再提起這部給他帶來巨大聲名的作品,秦昊像是提起舊日往事,「可能是職業的關係,過去就過去了,現在就想下一個(作品)該怎麼幹,該怎麼投入到下一個戰鬥。」對於導演辛爽來說,和秦昊之間的話題也早已不再是他們「共同生出來的張東升」。秦昊總半開玩笑地問:「爽,沒膨脹吧?」接著就催他,「下一個(劇本)趕緊弄啊。」
在一切和張東升有關的「梗」和表情包仍在網絡世界熱傳的時候,秦昊已經扎進新疆的大雪山裡拍攝曹盾導演的反盜獵題材劇《狂獵》,幾個月裡從頭打到尾,臉沒有一天是乾淨的。那是一個營造出來的西部世界,有武俠,有情意,有殺戮和罪惡,「現實題材的,但不是現實主義的」,像一部被拉長成12集的動作大片,向很多經典——比如昆丁· 塔倫蒂諾——致敬,以鏡頭感、兄弟情而非強情節取勝,是秦昊從未拍過的類型。看了第一天的粗剪,他就決定調整自己偏生活化的表演方式,因為顯得人物不夠厚重,「我說那乾脆就是北野武,就是高倉健,一出來就壓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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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來擔心這一切都有些冒險。曹盾說:「咱們幹這行的,每個戲都幹一樣,咱還幹它幹嗎?咱們就幹咱想幹的才好玩嘛,才幹到現在嘛。」秦昊覺得這話真是說到他心裡去了。
「我能走到今天,是因為我是一個特別不喜歡安定下來的人,別人覺得什麼好、適合我演,我就偏偏不去演,就是這麼一路走下來。我很不喜歡把自己的經驗形式化,那就特別沒意思了。我朋友說過一句話特別對:生活就是折騰。你演這個類型大家都說挺好,突然你演了別的,砸了(也沒什麼),但人不就得這樣嘛,不然多沒勁啊。」
當下在拍的《學區房》,讓秦昊很享受地折騰進另一種截然不同的類型劇裡,關於最普通的小人物、非常生活、細枝末節壘出的現實感、犀利又詼諧幽默,是他近幾年最想拍的那類戲。他本來擔心和演他太太的趙薇沒有 CP 感, 開機頭兩場戲,倆人拉著手去看學區房,竟然非常默契,汪俊導演在鏡頭後面笑,「第一天就進入狀況了」。嘗試喜劇風格的表演讓他很興奮,還想著把自己再養胖一點,演一個碼農,「這人物圓一點顯得可愛、不酷,你看黃磊圓乎乎的多可愛啊,我也圓乎乎的」。汪俊攔著他,「你得瘦,後邊兒還有豔遇呢。」他也會擔心幽默的戲份沒拿準分寸而顯得刻意,「有點兒鬧」,很快,他發現導演把控得很準,心裡就踏實了。
幾年前,電視劇還不是他的首選,「那種營造出來的光」不是他最喜歡的。他喜歡電影常用的自然光,有點兒腔調,比如《花樣年華》。「現在,要是電視劇裡你給我配上那種腔調我都覺得太假了,生活不是這樣的,生活就是我們倆現在這樣聊,一大白光,這兒放著一個杯子,對吧。我現在開始喜歡更接地氣、更生活的、不修飾的東西,反而能讓人成為那個焦點。表演上,我也希望什麼『感』都不給我,就我一個演員在鏡頭裡,像拍紀錄片一樣,就讓觀眾接受你——這是我幾年前不會喜歡的。這人都是變化的。現在我不管你給我什麼, 哪怕你給我用手機拍,我只要讓我這個人物抓住你,整個兒就有了。」
成熟也讓他有了更大的勇氣把自己交給年輕的導演們。曾經有幾年,他進入表演的安全區,不敢輕易把自己交給婁燁之外的任何一個導演。但他想做新的實驗,「我想這麼演,但我不知道對錯,你幫我把持一下,我沒有可以信任的這種導演」。《推拿》之後,他覺得走到安全區之上了。與他審美相投的導演,他都能把自己徹底交給對方。
「演員是一個當眾孤獨的職業。」辛爽說。在《隱秘的角落》的片場,他也曾見過秦昊無所適從的脆弱時刻。為了表演,為了塑造一個和自己毫無關係的角色,需要當眾把自己的人生當作一塊跳板。用秦昊的話說,「一切都是來真的。」面對表演中的脆弱和力量,初執導筒的辛爽感受到來自一個經驗豐富的演員完全的信任。
傻人有傻命
這些變化醞釀已久。秦昊卻覺得,繞了一圈又回到了原點,回到了在中戲念書時的自己。
那時,他自在,隨性,輕鬆,又秉持著父母最樸素本分的教養。大學四年裡,他是最聽老師話的孩子。那會兒班主任常莉站在講臺上訓話:「年輕人要練好基本功,接片子,可以,但要謝晉、陳凱歌、張藝謀或者史匹柏來找。」為了表達安心留在學校不去跑組的決心,秦昊乾脆剃了個光頭。
畢業後,他只有超越性的追求,只關乎理想和價值觀,為了等好劇本、好導演,三年裡他推了十多部戲,直到遇見王小帥,有了《青紅》,去了坎城。年輕氣盛,沒戲拍也不慌,生計也從來不是他在意的事。又等了三年,2009年第一次和婁燁合作《春風沉醉的夜晚》,拿到10萬片酬,他很滿足,覺得被尊重。《春風沉醉的夜晚》再次把他帶去了坎城。王小帥知道他那時一直憋著一股勁兒,不在乎成名、賺錢,只想去電影節感受「至高的榮譽和尊重」。那時,他想合作的導演只有第六代、第五代電影導演。
關於秦昊與第六代導演的故事,熟悉他的觀眾早已熟知,不熟悉他的人也不甚在意,像是提起陳年往事與一種舊價值觀、舊情懷。
演了快十年戲,他執著於「文藝電影演員」的價值標準,卻發現自己離主流市場越來越遠,許多他喜歡的角色落不到他頭上。「其實我對自己從來沒不自信過,我演得挺好的。我一直跟別人說,你們給我機會好不好,我會怎麼怎麼樣。但沒有人給我這個機會。」他籤了新的經紀公司,一年拍了6部商業片,但每一部都有遺憾。連番接受採訪、拍雜誌,他擰巴起來,「不是都說我沒有知名度嘛」。後來,知名度的說辭變成了「流量」,「那時候我也不知道什麼是流量」。
生活也讓他覺得叵測,他想起拍完《青紅》跟王小帥喝酒,「小昊,你絕對是個特別好的人,你爸媽的教育啊,特別好,但是真的,你在這社會上完全不行」,他當時紅著臉和王小帥爭論:「真誠讓人快樂,真的。」
母親還是用老理兒教育他。他有一回受不了,「您別跟我說這些了,我就按照您說的這麼做,我現在成這個樣了。我身邊多少人都可混了,沒一個是你心目中的好孩子,現在都牛了、成了。」母親沉默了許久,「跟你說這些呢,確實是你爸和我咱就這麼走過來的,所以這麼教你。但如果你覺得有更好的選擇, 你按自己的來,我們可能老了。」秦昊覺得特別愧疚。
他在內心裡把自己封閉、孤立起來。拍戲掙錢也不開心,「好多戲不是我想拍的,那錢掙的就覺得,這演的是什麼呀。」他只想把錢花出去。明明在北京有房子,卻天天住在酒店裡。
後來他認識了伊能靜,初識時他常常抱怨一切,表達自己的敵對態度。伊能靜反問,「你不覺得你是在懲罰自己嗎?變得不信任別人,對所有的事情都懷疑、敵視,變得很不好接觸,其實你又不是這樣的人。」後來見到秦昊的父母,伊能靜感到意外,「沒想到你的家庭那麼歡樂!你怎麼把自己擰巴成這樣?」
接到《學區房》劇本的時候,他一下子被那種現實感帶來的刺痛所打動,他理解劇中人為了事業、為了在北京紮根、為了好好生活,所面對的一切問題。「儘管經歷不同,我算是體驗過那種飄著的、不太舒展的感受。我覺得《學區房》裡這個人物比生活中的我要優秀得多,因為他遇到了挫折以後還在抗爭,而我那幾年被打垮了,我是自暴自棄的。」
向伊能靜求婚時,秦昊說:「我們在一起的三百多天裡,是我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之後,他覺得獲得了平靜、安穩的生活,慢慢地,人也不擰巴了。後來他說,不是因為有了家庭,而是因為遇到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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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文藝電影」的執著也慢慢放下了,但還有一份對「拍電影」的堅持,直到女兒出生後,韓三平找上他。那是四年前,在《妖貓傳》的拍攝現場。他本想推掉韓三平帶來的《無證之罪》的劇本——儘管是他一口氣看完的好劇本——「要是去的話,你就從電影咖變成網劇咖,當時就莫名會有這樣小小的虛榮心」,秦昊後來接受採訪時說,那是他接《無證之罪》最大的坎。那年接到的電影劇本都不滿意,他發了條朋友圈問要不要去小熒幕蹚回水,周迅留言鼓勵他「可以拍啊」。
最後,是剛出生的女兒推了他一把,他覺得有責任給女兒更好的生活,不止是為了自己而工作。混合了演員對好角色的嗅覺,以及初為人父時重新定義的「做男人的標準」,秦昊放下了多年堅持又糾結的「電影咖」的執著。
放下,似乎是一下子的事兒。隨之而來的,是《無證之罪》的成功帶來的不曾預料的成就感,「原來不是拍電影是最牛的,只要好的東西,拍什麼都可以牛。是網劇,是電影,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拍得好,拍得好就有人認,拍不好,你就是在火星上放,也沒人認。」他知道很多對大銀幕有情懷的演員有著和他類似的糾結,「我讓更多人知道這件事。而我只是從中最先受益了。」
這不也是他最初的堅持嗎:接一個好劇本,然後付出最好的表演。他發現一直堅持的價值,仍然是有效的。之後,豁然開朗。就像為了女兒戒菸後,他發現自己反而獲得了精神自由。
網劇《隱秘的角落》之後,秦昊又不期然地獲得了他本不甚理解的「流量」,之後是許多他曾期待的對好角色的選擇權。
對於任何一個職業、任何一種人生來說,有選擇的權利都是令人愉快和振奮的。然而,秦昊把這一切歸之於「運氣」。「如果不接《無證之罪》,不下定決心去拍網劇,我不知道現在的局面是什麼樣的。沒有必然性,不是你努力就能得到。當你在偶然裡面,從中受益的話,你閉嘴偷笑一下就好了,因為不是每個人都有這個運氣的。即使在大家看來,我做了很多改變,但是我也見到了比我做的改變還多的人,他們還是沒有成功。所以我更感激這份運氣。我覺得是我女兒帶給我的運氣。」
秦昊覺得,傻人有傻命,「我現在的生活,其實就是我畢業後想要的生活,有愛我的家人,有一個港灣。在工作方面,可以有選擇角色的權利,去選拍你想拍的戲,在這個圈子裡走這麼久,老天爺對我真的挺好的。」
「愛誰誰!」
提起即將過去的2020年,秦昊心裡只有一個瞬間:他和太太、母親一起接從臺灣隔離回來的女兒。那時,他已經四個多月沒見到米粒了。
年初,疫情突如其來,他當時正在國外休假,「從來沒想過,有生之年,有家不能回」。他在陌生的城市遊蕩,開始重新思考「家人是什麼,工作、活著的意義是什麼」。「我們都是和平年代出生的,沒有想過可能會有家不能回,經過這次會特別珍惜家人。另外,我以前有個很幼稚的想法,總說我多大年紀、掙多少錢就退休,結果發現退不了休,不是為了別的,人還是要工作,所謂的事,不是業,要有點事兒,那段空閒的時間就是退休的生活,吃,喝,太痛苦了。演員這份職業可能要幹得更久一些了。」
如果不是能讓被疫情分隔開的家人重聚,他不會參加《婆婆媽媽》真人秀。在節目裡重新和家人聚在一起,他始終帶著久別重逢的珍惜。
不演戲的時候,秦昊過著一種以家人為中心的尋常生活。他是粗枝大葉又堅持原則的父親。女兒是他完美的小太陽,「她是個特別外向、特別喜歡交朋友的小孩,她在學校裡的照片永遠都是咧著大嘴哈哈笑,帶她出去玩,看見別的小朋友,她就看著人家,往人家身上湊,特別喜歡交朋友。」不過,他說,最近他和太太決定不再為女兒買任何一件新玩具,覺得過多的玩具讓孩子缺少專注力、沒長性,練習握筆一類枯燥的事情很容易讓孩子急躁。他不希望女兒未來缺乏專注力和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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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女兒之後,他也會重新審視自己,「覺得以前對待女性都不夠紳士。每個女孩從小到大,被家人呵護著,如果她走進社會以後被人騙,受傷害,你就覺得(難以想像),會突然之間對男人的標準要求特別高。」而他能做的,似乎只有讓自己先成為符合自己標準的男人,這是在愛情裡都不曾有過的覺悟。
儘管他一直想拍點女兒能看的作品,還差點因為擔心女兒看了害怕而推掉《隱秘的角落》,但女兒還無法理解他的職業,只知道媽媽是歌星,長大也要成為歌星。他只希望女兒知道他熱愛自己的工作,同時,「家是排在第一位的」。
秦昊說,折騰這麼多年,自己唯一沒變過的還是性情:愛誰誰!「一直如此,我執著於拍電影的時候如此,我現在拍網劇了也是如此,上了綜藝我還是如此。」
被問起如今配合宣傳通告會不會覺得太乏味,秦昊彎起一邊嘴角:「當年拍雜誌是為了讓更多人知道我,能夠有更好的機會,演到更好的作品。現在,你已經得到了你想要的機會,反過來,為了宣傳劇,有的是為了做點有意義的事情,都是錦上添花的東西。我不再把拍這些變成一種需要回報的東西,反而就會帶來快樂。」
多年前,有次去坎城,《美國往事》重映,秦昊在電梯門口遇見羅伯特·德尼羅,「叼著雪茄,就是來玩的,一切都是為了錦上添花,不像我們,拿獎是雪中送炭」。
如今,他不需要再給自己打氣、證明自己已經長大。一切都是好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