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所在的地區是一個偏僻的小鎮,這個地方粗糙而溫柔,就像我在江邊買過的糖漿半化的糖葫蘆,甜味和酸味都炸得味蕾迷迷糊糊的。
當我十八歲的時候,和我一起從山裡出來打拼的小姐妹在工廠裡打工,做著輕鬆的活計,夜裡就結伴去玩,至於我,跟著師傅在店鋪裡練習剪頭,一站就是一個白天,黑夜到來時只想躺在床上休息。
再後來我就自己開了一家店,租的是一個大叔的鋪面,當時他和他的妻子很開心地幫我打掃了房間,做了我的開門紅。
那年我女兒剛出生,被她爸爸抱著,看著我咯咯地發笑。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我的店鋪逐漸有了人氣,慢慢地就有了不少回頭客。
初生的小孩的頭髮是稀黃而柔軟的,他們的母親抱著那小小的一團,小心翼翼地請求我幫忙剃個胎頭。
當孩子在熟睡的時候,先給刀換上鋒利輕薄的新刀片,沾上水,開始一場嚴肅的送別。我要讓那些絨毛在我手裡迅速地完成新陳代謝,以便後來的毛髮粗壯堅韌。就像那些長大的孩子一樣。
你得給他些磨礪,讓這個需要在母親懷裡的生物漸漸地壯大,如同他後來的頭髮慢慢茁壯。
有的孩子會哭鬧,我按著他的腦袋,感覺自己是個在戰場上拆炸彈的士兵,往往三分鐘下來,頭髮剃好了,我和他的母親都是滿頭大汗。
剃胎頭下來的頭髮是不可隨意丟棄的,這是當地風俗,我師傅告訴我的。我準備好紅包,把那些頭髮裝進去,叫母親保管好,放在孩子的枕頭下,護佑著他健康成長。
我給許多孩子剪過頭髮,冰涼而鋒利的剪刀握在手裡,直到變得與手心的溫度相差無幾。噴壺裡撒出的霧水,鏡子裡映見的面孔……我把黑布搭在他們的脖子間,聊幾句家常話,問問學習成績,新的髮型就做好了。
我的女兒慢慢地從搖籃裡坐到了錢櫃前,在提筆寫下「三四五」的同時幫我收錢,做我小小的帳房先生。這時候我和房東一起在門前種下一顆鐵樹,開玩笑說著能不能看見鐵樹開花,他們夫婦倆坐在我那聽著小曲,笑得很甜。
我時常一站就是十幾個小時,飯扒拉幾口,客人就又上門了,根本來不及吃多少,他們倒是說著「沒事老闆,你吃完再剪」,可是生意豈是能等的?誰不忙呢?
後來我落下病根,一氣就胃疼得不行。
因為常年和頭髮打交道,鋪子裡不可避免地有許多碎頭髮。我所有的毛衣和帶絨的衣服,裡面都藏著看著不多實際頗為密麻的短髮,冬日裡穿上衣服有時背部隱隱刺痛,脫下才發現是一根不知道哪來的頭髮。
我了解這條街的裡裡外外,和街上細細微微的家裡長短。那家的孩子去廣州打工去了,做技工,那家的孩子去讀大學了,老能幹了,誰誰家的孩子居然和誰家的談了戀愛,要結婚了……我開始老去,曾經黑白照片裡的青春靚麗好像就在昨天,而我的女兒卻已經開始了她的高中生活。
我還是和以前一樣,門口的鐵樹一年長兩次葉子,我一邊掃著頭髮,一邊看它從柔軟曲卷的新葉變得粗壯尖銳,猶如那些遠走的少年少女。
2
對面是一家打鐵鋪,前幾年日日乒桌球乓,這些日子老爺子一下子老了,拿不動打鐵的傢伙,到我這裡來理髮的時候,我拿梳子在他花白的頭髮裡梳上幾下,問:「這次染不染髮?」他看了看鏡子裡的自己,搖搖頭,說:「算了,這段日子我小孩不回來,而且……」他自嘲地笑笑,「你來的時候大爺還能幫你在打鐵的時候燒炭呢,現在多少天沒起火了。」
我本想安慰安慰他,想到自己早上的時候還對著鏡子剪著自己新長出來的白髮,最終無話可說,送了點黑芝麻讓老爺子拿回去吃。
這是無用功,我知道。
有些孩子會在過年過節的時候回來一趟,我不知道他們在外面經歷了什麼,在世間打拼染上一層灰,連當初那個沒心沒肺對我笑著喊姐姐的調皮鬼居然生出了抬頭紋。
世事難料。
有個小子,當初是他媽媽拎著他來這裡剪頭,留著長長的劉海,挑染了前面幾簇頭髮,學校不給他報名,沒辦法才來我這兒。
「姐姐,你把我頭髮隨便染染就成。越快越好。」
「快點就半小時,可是這樣過幾天就褪色……」
「哎呀,就是要它褪色嘛!」他嬉皮笑臉,恨不得自己再被攔在校門外,引領潮流。他媽媽一巴掌拍他腦袋,對我說道:「給他剪個平頭,越短越好!」
他眨巴眼睛看著我,裝可憐。我夾在這母子倆中間左右為難,我忘記了我怎麼說服他母親,最後保留了他頭兩側的頭髮。
他的頭髮濃密而細軟,我剪得很順利,他乖乖坐好,等著被安排。
「姐姐我下次還來!」
是啊,下次又被攔在學校外面不給進去唄!我笑笑,說著漂亮話,繼續我的小本生意。
後來他背著行囊,對我說他要去外面打拼。這個孩子笑得燦爛天真,我把他留著的頭髮拉長又染紅,再次目送一個熟人離去。
這個孩子從一米六長到一米八,頭髮從寸頭變成長發,最後黑著眼眶打著哈欠,告訴我他要打比賽,要去趕火車,叫我快些幫他拉個頭髮。
放著家鄉好好的工作不要,跑去打電競,在我們那真是離經叛道。
可是我什麼也沒說,我見過不少的離別,有些人命中注定要去寬闊的世界,無論結果,好像是血液在叫囂著遠方。
有的孩子回來了,安分下來,在這結了婚,我去參加他們的酒席,看著他們變成我當初的樣子。他們還跟我說,生了孩子要讓我去剃胎頭。
「好呀。阿姨樂意得很呢。」
我在杯盞間看新人親吻,昭示新的家庭開始,突然想起那些至今還在打拼的孩子,不知道說什麼是好。
3
我女兒長大了,參加高考那年,鐵樹開花,街坊鄰居都說這是吉兆,我笑得收不攏嘴,又當心她離我太遠,遠得我再也看不到了。
考完後她對著鏡子剪自己的劉海,咔嚓咔嚓,剪得分外漂亮。
「媽,你以後就不用幫我剪了,你看,我自己會。」
「哦,真能幹。」我愣一下,看她熟練地收拾好東西,接過我手裡的碗和抹布,拿去井眼旁洗乾淨。
她上學那天,是凌晨的火車。我哆嗦著裹緊我的小棉衣,騎上小電摩,送她去火車站,她靠著我的背昏昏欲睡,我習慣性地斥責她:「怎麼又睡著啦,下次……」
沒多少下次了,我意識到這點,覺得這凌晨的風叫人鼻子發酸得很。
吹起的髮絲都是離別的味道,叫我心頭難過,好像那些頭髮都在往我心口上扎,拔都拔不出來。
明明就在不久前,我的女兒只是一個坐在板凳上的小姑娘,腳都挨不到地面,我把她及肩的頭髮剪得留至雙頰,笑問她:「我幫你剪頭,你給我多少錢啊?」
「咱倆都這麼熟了,老闆娘不要收錢了嘛!」她故作大人,不知是學得哪位街坊的語氣,臉上還有著碎頭髮,也不讓我打些痱子粉拍去,跳下去,一溜跑遠了,留我在後面扶著椅子笑得發顫。
原來是這麼快,她長髮及腰,我將她的長髮剪短,再留再剪,日子過得就像頭髮的生長,看似平淡無奇,一點新鮮事都沒發生,可卻是實實在在地發生著變化。
今天又來了一個孩子在我那剪頭,他爸爸壓著他的腦袋,他不停哭鬧掙扎,活像不是在理髮而是送他去打針。
我駕輕就熟地讓剃刀上了這孩子的腦袋,頭都沒低,看著鏡子就把這場單方面的硝煙結束了。
那孩子紅著眼睛,嘟著嘴,嘶啞著喉嚨道:「下次……下次打死我都不來你這!」
我被他逗笑,拿著海綿沾沾痱子粉把他臉上的碎屑抹掉,道:「行行行,你愛去哪去哪!叫下一個剪十多分鐘去,你以為誰都壓得住你腦袋!」
我們可能會再見面,然後一如從前所有離別的開始。
房東的妻子前段時間中風了,房東推著輪椅出來,坐在門前,我搬張板凳陪他倆坐在鐵樹旁,聽他倆含糊不清的磕嘮,我把手上的碎屑隨便洗了洗,拿了筐柿子出去。
這柿子是上次他倆給我的,他們家孩子們都出去了,沒人吃,我家只有我女兒特別愛吃柿子,我把柿子剝了,三人分食去,曬著太陽,談論著前幾日的家常。
「老闆,剪頭!」
「哦,來啦!」
世間最長情的是頭髮,剪下來的那一刻起從身上剝離,然而卻是不化不腐,人死後皮肉解離,唯獨青絲伴著枯骨,無聲無息地訴說往昔。
我陪伴過他們的長情,如同這座小鎮一樣,看他們長大,送他們遠去。
-END-
作者介紹:
浮雀,無事讀詩,聽聽相聲,喜歡泡茶,磨芝麻糊。想去西班牙看一座燈塔。
【About us】
真誠講述世間每個平凡人的職業和人生故事
帶你遇見「一千零一種人生」
本文原載於我們是有故事的人(微信ID:wmsygsdr)|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官方故事平臺
轉載請郵箱聯繫,並註明出處與作者姓名,侵權必究。投稿/轉載/商務合作/諮詢郵箱:wmsygsdr@163.com
本平臺現已新增故事音頻欄目,請關注懶人聽書「我們是有故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