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書記不知叫什麼名字,我們村幾十年來都習慣叫他「書記」,「石書記」似乎就是他的尊姓大名。
石書記自小父母雙亡,由爺爺奶奶養大。家裡非常貧窮,沒有進過一天學校的大門。解放後,他積極參加各種運動,在各種鬥爭大會上表現積極,對挨批挨鬥的地主、富農、反動權威等人下得起狠手,拳打腳踢,毫無憐憫之心。那些牛鬼蛇神見了他就渾身發抖,如同見到活閻王。大隊支部書記是他的隔房叔叔,很是欣賞他。認為他立場堅定,對黨忠誠,於是批准他入黨,著力培養他做接班人。書記還親自做媒,給他找了一個媳婦。過了幾年,這個媳婦還沒生出一男半女來。石書記認為這全是媳婦的錯,不給他爭臉,於是張口便罵,出手就打,還經常不給飯吃。逼得媳婦逃跑出門,不知所終。後來石書記自己到醫院檢查了一次,醫生說是他自己沒有生育能力。
老書記死了後,石書記便接班做支部書記。石書記是個文盲大老粗,他對認識字的人有特別的戒心。他將管轄的六個生產隊隊長、民兵營長、婦女主任,都換成文盲半文盲來做。大隊會計、秘書之類職務沒有文化做不了,才不得已放寬政策。每次開會,他必說幾句口頭禪,其中少不了那句「知識越多越反動,文盲幹部最有用」。有文化的人勞動無論怎麼賣力,也很難得到書記的表揚和提拔。兩家人發生糾紛,到書記那裡說理,書記一般會偏袒那沒讀過書的。在他的影響下,村裡的孩子們大多數隻讀完小學,家長就不願讓孩子再讀下去了。
因為自己沒有老婆後代,所以石書記對計劃生育工作特別盡心盡力。他平時留心觀察,村裡哪家的媳婦肚子大了一點,他夜裡悄悄從鄉政府帶人來,把那家人包圍起來,然後破門而入,把大肚媳婦抓了去引產、結紮。有外出打工的夫婦在外面生了孩子,他得知消息後,託人帶信給那家人,叫他在限定時間內繳來巨額罰款,否則的話就會帶人拆他家的房子、下他家的瓦片。他的侄兒媳婦有了計劃外懷孕,他照樣鐵面無私,把媳婦抓到鄉裡引產了。前後十來年,這工作導致多起自殺、手術後遺症等事件,死了好幾條人命。但這並沒有妨礙上級領導對他的高度評價,他多次被評為計劃生育先進工作者。
新世紀來了之後,石書記的時代也翻頁了。村裡黨員按照鄉黨委的指示,落實領導幹部年輕化、知識化、專業化的號召,重新選舉村書記,在位幾十年的石書記落選了,一夜之間,村裡改天換地,就像改朝換代一般。村裡各組組長、幹部都換成了文化人,原來那些文盲幹部全部靠邊站。新書記上任,村裡搞起了種植、養殖、加工等脫貧致富項目,修起學校,建起了圖書室,對考取大學的本村青年進行獎金鼓勵,村裡家家戶戶也開始重視讀書了。
石書記家,原來是村裡的政治中心,從早到晚,門庭若市,上上下下常有人登門拜訪。落選之後,他家門可羅雀,門前路上青草也長得很長,臺階上滿是青苔。他家的自留地責任田,現在也得自己動手種了,再也沒有村民前來自願幫忙。石書記感到十分失落。他認為現在國家「變修」了,墮落成了資本主義社會,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就是以金錢為中心,這是「資本主義復闢」了。他四處揚言,要到北京去告狀。他不識字不識路,不知道北京該往哪裡走,一直沒有去成。
石書記便把一腔憂國憂民的悲憤,化為對酒精的熱愛。他每日必喝酒,遇酒必喝醉。喝醉了便走到屋前坪場上,仰天長嘯,破口大罵,罵天罵地,罵走資派資本家,罵投降派、假共產黨。
石書記的房子是文革期間修起來的。本來是村裡最漂亮的一棟木房子,裡裡外外,樓上樓下,都裝修得很漂亮,用桐油漆得油黑髮亮。
石書記到七十歲之後,總是懷疑村裡人謀他的房子。親戚、家族給他送糖果送菜,他就不高興,懷疑送東西來的人不懷好意,想繼承他的房子。罵了多次,沒人敢來送了,侄女、侄子平時也不敢來往。
村幹部來做他的思想工作,請他去鄉政府辦的敬老院去安度晚年。石書記懷疑村幹部意在調虎離山,想要霸佔他的房子。村幹部說得越多,老人疑心越重,越是憤怒。最後終於忍無可忍,破口大罵,把村幹部罵得狼狽而逃。
石書記老了,身體日漸虛弱。某日趕場,他找到一個算命先生,請算命的給他算一算命。算命先生說,他是英雄之命,曾經像趙子龍大戰長坂坡,天下無人能敵。只是武藝高強,傷生太多,導致大損了陰德,註定他此生沒有後代,也沒有家室,孤獨終身。他的壽延很長,能像毛主席一樣,活到八十三歲。
聽了算命先生一席指點,石書記心裡有了計策。他準備在八十歲之後,就開始著手燒掉自己的房子。他計劃用三年時間拆燒,到他死的時候,這房子也剛好燒完。這個社會、這個村子都變壞了,他絕不能讓任何一個親戚、家族、村民得到他任何遺產,一塊木板也不能留給他們。
八十歲生日過後,他再也不去上山砍柴。他家的家具、樓板、壁板,就是他的薪火。一頓早餐,燒掉一張板凳;一次晚飯,燒完了一張桌子;一個冬天,燒沒了他的幾面板壁。三個春夏秋冬過去,石書記家裡只剩幾根柱子撐起瓦片,幾乎所有家具、板壁全部化為灰燼,可是,他還沒死。不僅沒死,而且沒什麼大病。這讓他頗有些受苦。
八十三歲這年,他的家變得一覽無餘,只有一個木架子,上面一些瓦片,下面地板上鋪著一堆稻草,草上兩床棉絮。屋裡放著一副沒有上漆的白棺材,一個板凳,幾個碗,一雙筷子。火坑上面,吊著一塊臘肉。家裡幾乎沒有家具,連祖傳的老式滴水床也燒掉了,他直接在唯一剩下的一方地板上打鋪睡覺。
石書記每天多半時間,蜷縮在紅色被子裡面睡覺,只露出蓬亂的長髮,等待閻王的召喚。
石書記屋子前面的小路,早已雜草叢生。有些草,已經長到他的屋子裡來了。秋風吹著細雨,打溼了他的被子,淋溼了他的長髮,他便把頭縮進被子裡。酒瓶就放在枕頭旁邊。醒來之後,摸著酒瓶就喝幾口,小便就站在床頭上解決,大便就走到坪場裡方便。廁所早已被他燒掉,沒人注意他,他也不在乎周圍是否有人路過。
八十三歲過了,他依然沒有死。這讓他非常氣憤。他常常自言自語,開口罵人。罵的對象有兩個,一個是算命先生,一個是閻王。算命先生算命不準,導致他的燒屋計劃過早執行,讓他現在受苦受難,在饑寒交迫中度日;閻王爺沒有按時派人來取他的魂魄,就是玩忽職守。
石書記在空屋裡又喝了五年酒,又罵了五年,挨了五年風吹日曬、冰凍雨淋,到八十八歲的時候,閻王還沒有拜訪他的意向,他實在受不了了,便爬進棺材裡自願死去。
他進棺材之前,託人把村支書叫來,留下遺囑:1、他要死了,死前誰也不準來打擾他;2、死後就埋在這堂屋裡,誰也不準佔有他這屋場。3、屋架子全部拆掉燒毀,任何人不準拿一根木頭、一塊瓦片回去。
村支書不敢答應他的要求,給他宣講政策,做思想工作,希望他到鄉裡辦的敬老院裡去安心養老。石書記假裝答應,等村書記一走,他拿起一瓶農藥,仰頭喝完,然後就移開棺材蓋,爬了進去,再把蓋子合上。
第二天,村民發現石書記已經去世。於是,按照他的遺囑,把他埋在他家的堂屋裡,把他家所剩無幾的木架子全部推倒燒毀。他們從角落裡找到一些玻璃獎牌,上面寫的是「文化大革命積極分子」、「批林批孔先鋒模範」、「反擊右傾翻案風先進個人」、「計劃生育工作標兵」等等。村民們把這些獎牌一塊塊擦洗乾淨,立在石書記的墓前,權當墓碑。
石書記轟轟烈烈的一生,就這麼劇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