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電影藝術中的常見主題,這與它作為個體生命的終點,必然指向生命的有限性且激發人的畏懼情感相關,更重要的是,死亡的戲劇題材能夠彰顯人無懼於生命終結的勇敢和突破生命界限實現永恆精神存在的價值。電影《尋夢環遊記》不是一部直接的死亡敘事題材動畫,應該說音樂、夢想、親情的多樣化矛盾支配著影片的完整敘事,但是使該作品與同類題材商業片形成藝術價值區別的,就在於影片對特定文化語境下死亡的哲學語義、尤其是其社會性本質的反思。
再現墨西哥傳統文化中追思自然死亡的歡樂主調
之所以說《尋夢環遊記》在敘事結構中設定了與死亡相關的文化主題的隱線,是因為它將墨西哥亡靈節的慶典作為敘事引線。墨西哥的「土著亡靈節」延續至今,已有3000多年歷史,它源於古印第安人的文化傳統,以祭奠死者為主,但是該節日在文化上的特異性是由節日的情緒基調決定的。正如墨西哥在推向公眾的「公民知識」中所述,「亡靈節是我們為那些已經不再和我們一起的人舉行的節日」,但是「它不是一個悲傷的節日,相反,它是一個充滿色彩的節日」。
在節日的情緒基調上,墨西哥的土著亡靈節與中國傳統的清明節截然不同。在中國,生命的終結被賦予了悲涼的色彩,清明節的慎重追遠都被賦予情感上的哀傷。而與之相比較,墨西哥土著的生命哲學中,身體與靈魂是分立的,各有其所屬的世界,身體的死亡儘管也哀傷,但立刻被同時發生的靈魂再生的歡樂色彩所覆蓋,故而有了人們常說的「死者在棺,生者狂歡」的墨西哥人式的豁達。
該部影片通過色彩、音樂、場景等形式語言,充分展現了亡靈節面對自然性死亡的歡樂主調。亡靈節的視覺圖像色彩語言是萬壽菊的鮮豔花瓣,是墨西哥街頭掛滿的五顏六色的單色剪紙,是靈臺與墓地四處搖曳的燭火。而影片中亡靈節的色彩的聽覺語言是音樂慶典的輕快樂章與歡聲笑語。這種歡樂即是一種對待人的自然死亡的態度。人的自然死亡在墨西哥的歷史文化語境中,不是生命的絕對對立面;相反,它被視為生命的延續,只是置換了空間性的場所,而非時間上的中斷。因此亡靈節就成了墨西哥文化中一個特殊的時間節點,在這一刻被置換的空間場所與生者的世界能夠跨越,節日追思逝者的儀禮也因此不以悲痛為主調,而充滿重聚的歡愉。《尋夢環遊記》所重構的世界整體就是這個生者與亡靈共舞的歡愉時刻。
表現人對社會性死亡的畏懼心理及悲涼主調
《尋夢環遊記》敘述了一個在生者的世界與亡靈的世界之間跨越與重返的故事文本,在其文本敘事中設置了兩個推動情節發展的關鍵矛盾。其一,一個沒有得到生者供奉和追思的亡靈,是無法重返生命世界實現歡聚夢想的,片中主要人物——亡靈赫克託因此想盡一切辦法相讓自己的照片被重新放到家族的祭祀靈臺上。其二,一個被生者徹底遺忘的亡靈,將會徹底從亡靈世界中消失,成為真正的死亡,赫克託與米格目睹了被遺忘的亡靈徹底消失的絕望與悲涼,所以想盡一切辦法挽救被遺忘的命運,幸而在音樂的幫助下讓家人達成情感的和解。這兩個線索共同指向了死亡的深層語義,即區別於人的自然生命終結的社會性死亡。
以墨西哥亡靈節為題材,將社會性死亡作為黑暗之境的隱喻式表達,並非《尋夢環遊記》的首創。2014年二十世紀福克斯電影公司推出的動畫電影《生命之書》同樣也是取材於墨西哥土著亡靈節,以諸神對「遺忘之地」與「銘記之地」的爭鬥為隱藏的主線來推動敘事。「銘記之地」聚集著被生者銘記的亡靈,是美好歡樂的象徵,而「遺忘之地」則是被生者遺忘的黑暗之所,連其主宰之神都覬覦「銘記之地」的美好而挑起爭鬥、搶奪支配權。人的社會性死亡在該片中以空間化的隱喻符號來表現,作為「遺忘之地」,它是人們共同拒斥和反抗的真正消逝。
與《生命之書》不同,《尋夢環遊記》並非通過空間化的隱喻來暗示人的社會性死亡的絕望與悲涼,而是將人物行動的勇氣與力量之源,直接歸到了對人的社會性死亡的畏懼情緒中。從赫克託不顧一切衝上萬壽菊花瓣之橋而無功折返的滑稽場景開始,到米格與他達成和解、同意幫忙送照片到家人的祭祀靈臺,再到情感和解的族人與反派人物德拉庫斯為爭奪照片出現的劇烈衝突,直至米格眼睜睜看著照片的消逝時表現出的大悲大痛,故事的矛盾衝突被帶向高潮,而一切行為的動機都建基於情感上無法接受親人被遺忘、從亡靈世界中徹底消失的結局。而影片溫情的結局是在米格奏響的音樂的喚醒下,可可奶奶想起來如山的父愛,讓家人共同記住了曾經不被原諒的逝者,從而挽救了赫克託從亡靈世界徹底消失的命運。該部影片的英文片名Coco,即以維繫亡靈之社會性存在的關鍵人物;因為自然蒼老而在生死邊界開始遺忘一切的奶奶Coco作為電影片名,方才獲得解釋與理解的根據。
作為死亡雙重語義之表達的藝術倫理價值
一切關於死亡的思考與藝術表達,指向的都是其對立面,即生存。生存與死亡是互為邊界的:死亡是對生存的否定,反之亦然。在《尋夢環遊記》中,由於區分了死亡的自然性與社會性,其對應的藝術語言分化出兩種不同的意象化表達形式,即對可以言說的表象死亡和無法言說的終極死亡。
《尋夢環遊記》首先建構起了可以言說的死亡世界,即亡靈們的歡快世界,以此形成影片的視覺審美價值。那個可以言說的死亡世界通過骷髏、旋轉式上升的金字塔式建築等一系列視覺符號中顯現出來。大量豐富的色彩和服飾元素納入骷髏的活動場景與造型設計中,並在此基礎上將音樂的節奏感帶入骷髏骨架的誇張運動規律中,從而造成了最大的喜劇效應。此外,場景設計也為形成影片的視覺審美效應的重要內容。影片以無數萬壽菊花瓣組成的橋梁懸空架構在生命世界與亡靈世界之中,通過跨越,打開亡靈世界金字塔式的縱向伸展的垂直建築世界,並用燈光、音樂、喧鬧之聲展現亡靈世界的生命活力。該場景設計通過全景鏡頭,對視覺能夠形成較大的視覺衝擊力。
與之相比較,無法言說的終極死亡的象徵性敘事是影片的藝術倫理價值的重要內容。與亡靈世界不同,影片對深層語義上的終極死亡之倫理價值探究是穿插於亡靈世界的視覺敘事中,是間斷式出現的鏡頭語言。終極死亡的歸所是難以言說的,在影片中放棄對第二重死亡世界的空間化意象表達,而是通過鏡頭語言展現死亡的變化過程,並解釋其死亡的根據。在敘事的推演中,終極死亡的第一次鏡頭表現,是與主要人物沒有直接關係的亡靈從在場到消逝的變化。藉助片中人物的語言,終極死亡的根據得到解釋,實現了理解的可能性,即是一種被生者遺忘的社會性的死亡,從而使得該鏡頭被賦予濃重的悲劇色彩。之後發生在主要人物身上的終極死亡以穿插式的鏡頭語言多次出現,反覆強調了一種有可能被遺忘、被中斷了一切社會關係而歸於虛無的恐懼。通過這種視覺暗示,強化了影片的情感內容。
影片充分利用自然性死亡與社會性死亡的時間矛盾性,讓敘事的高潮設置為不同人物身上發生的兩種性質死亡的不同矛盾發展狀態。在影片的前半段,德拉庫斯身上呈現的,是欺騙和謊言構築起的虛假崇高,自然性死亡絲毫不影響生命群體對他的精神崇拜,而赫克託則是處於即將墮入絕對虛空的恐懼感之中。但隨著劇情的反轉,隨著謊言的被揭露,德拉庫斯陷入對社會性死亡的恐懼,並最終走向絕對虛空;而赫克託爾則憑藉善良意志,重塑精神的崇高。
通過對社會性死亡的表達,《尋夢環遊記》傳達出與真、善、美相關的普世價值觀。建立在血親情感之上的真、善、美的價值觀是世界範圍內普遍認同的生命價值體系,雖然在不同的民族、社會、時代會出現歷史性內容的差異,但在價值認同上,具有世界性和跨時代性的特徵。這是《尋夢環遊記》作為商業影片,能夠取得較好的價值認同感的重要原因。
在動畫電影的多元化文化敘事的全球背景下,《尋夢環遊記》對中國動畫電影有重要的啟示。該電影儘管在對社會性死亡的倫理價值的揭示上因為商業化的和解結局,一定程度上淡化了影片原本應有的藝術深度,但是在對墨西哥傳統文化觀念與民俗符號的提取與創造性轉化上,無疑是成功的典範。近年來國產影片在視覺符號化的提取上有著越來越多的進展,但是對本土文化觀念的深度挖掘與創意展現,仍須在漫長的摸索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