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新聞熱議韓國「N號房」事件,也有一小段時間了。
已經有不少評論文章,為什麼我們還要繼續寫?
我們團隊的內容編輯,大多為女性。在一個性別讓人無處可逃的世界中,看到新聞報導中那些受害的年輕女性、甚至未成年女童,憤怒,難過。
這個世界每天都在發生很多不幸的事情,苦難如潮水般,淹沒了每一個人。女性的遭遇,女性的苦難,的確只是悲慘世界的一個角落。但是,沒辦法,每一次看見女性受欺凌、被侮辱的事件,我們團隊,依然無可遏制的出離憤怒。
看起來,似乎Mee too 運動浪潮湧動,能為女性處境改變點什麼。好萊塢電影製片人哈維·韋恩斯坦被定罪了,波蘭斯基電影拍得再好也數十年不被原諒。
然而, 依然有韓國「N號房」事件刷新我們的想像力。
誘導拐騙、性侵、性虐待……網絡直播,26萬人圍觀,作惡才能升級…無論作惡的規模還是嚴重程度,超乎尋常人想像。
唯一讓人心生暖意的,或許就是事件本身所引發的公共憤怒,也非比尋常。
因此,我們非常願意再梳理梳理這些不尋常之處,既是表達,亦是響應。
或許辭不達意,或許於事無補,但無論如何,我們對世界的苦難,終歸要有態度。
3月25日,警方將「博士」趙主彬移送檢方,期間沒有用口罩遮擋趙主彬面部,反而用儀器支撐頸部,防止他低頭,仿佛要讓每個韓國人都看看這個人的模樣。
| 3月25日,「博士房」的創立人趙主彬走出警局,被轉移至檢察官辦公室接受進一步調查。
圖片來源:KIM HONG-JI
這種做法在其他國家很少見,只要嫌犯還沒有被定罪,都需要保護其隱私。
儘管這不是韓國第一次公布性侵罪犯的信息,但在判定有罪之前就公布其個人信息的,實屬首次。
在「N號房」事件之前,「素媛案」的罪犯趙鬥淳,也是由於今年年底即將刑滿出獄,在韓國民眾的請願之下,才被公開了真實身份和清晰照片。
但他畢竟是經過審判和服刑的。就此而言,「N號房」事件的嫌犯在民眾的請願下,未經審判而被公開面目,確實不同尋常。
有網友認為,這侵犯了嫌疑人的隱私權利。
但要知道,權利是有邊界的,而邊界更不是一成不變的。當受害對象是社會地位更加弱勢的婦女、幼童時,這樣的權利邊界,是可以讓渡的。
即便在強調尊重個人權利的美國,對性侵犯也是零容忍。一朝犯罪,四鄰皆知。
「梅根法」規定,美國各個州都需要建立性侵犯資料庫,將性侵犯的資料公布在網上,並進行社區登記。
| 美國FBI下的性侵犯資料庫,裡面有每個州的數據信息,居民可以隨時查詢自己所在的社區周圍是否有性侵犯。
圖片來源:FBI scams-and-safety
讓社區居民知道這些信息,不是為了歧視,而是為了保護。
這次事件,最令人不寒而慄的是,涉案人員數量高達26萬。人數之巨,前所未有。
韓國總人口也不過5000多萬。大概估算一下,平均每100個韓國男性中就有一人是「N號房」的共犯。
據韓媒報導,「N號房」裡從1號到8號房間,以及趙主彬創立的「博士房」,每個房間至少有1萬人,最多的高達3萬人,所有房間會員人數加起來超過26萬人。其中,絕大部分都是韓國男性。
儘管韓國警方尚未公布這26萬人的信息,但根據比特幣交易的記錄顯示,這些加害者中,不乏知名企業的CEO,大學教授,演藝明星。
他們是否還會繼續犯罪,繼續為他們的嗜好而侵害女性,成了未知數。
每個韓國女性身邊,很可能都有窺視過「N號房」的眼睛。這也是人們請願公布信息的原因。
| 韓國一網友在社交軟體上發布的帖子
圖片來源:Twitter截圖
想要成為「N號房」中的會員,不僅需要交費,還要上傳自己身邊的色情、偷拍視頻並參與語言性騷擾,否則就會被強制退出。
主犯「Watchman」全某和「博士」趙主彬等人,就用這種規則,把所有會員變成了綁在一根繩子上的螞蚱。
他們上傳視頻中的對象,可能是他們的妻子、母親、女兒、姐妹。在這場犯罪產業當中,他們是直接的施暴者,是始作俑者。
| 圖片來源:韓國「新聞脫口秀J截圖
儘管「Watchman」全某和趙主彬已經相繼被抓,但主犯背後,明知他人要實行性侵併製作相應視頻,還依然提供資金支持的26萬男性共犯,卻可以毫無負擔地繼續生活。
這讓更多的韓國女性感受到了切身的恐懼,就像一位網友留言所說:
「韓國新冠病毒確診者不過8000,所有人就開始因為他們隔離、戴口罩,但N號房背後是26萬人,這難道不足以讓女性開始如履薄冰的生活?」
正是因為憤怒、恐懼與懷疑,韓國民眾在青瓦臺官網上請願,要求公開N號房會員的全部真實身份和長相。
他們應當為「窺視」付出代價。
韓國民眾的集體請願,是這次「N號房」事件裡最不尋常事件之一。
在「青瓦臺全國請願」政府平臺上,針對這次事件,民眾發出了兩條請願:一是公開嫌犯的照片;二是公布26萬涉事人員的信息。
發出請願後一周之內,這兩條請願的人數分別達到260萬人和190萬人。
這是韓國有史以來之最。
也正是因為請願,警方才在民眾的輿論壓力下,將「博士」趙主彬移交檢方時,公布其真人。
| 截止3月26日下午,關於公布N號房會員信息的請願已達到191.6萬。青瓦臺的請願並不具有法律效用,只是民意表達,但在韓國具有巨大的影響力。
圖片來源:韓國總統府青瓦臺官網
請願數字背後的每個人仿佛都在振臂高呼:讓我們看看這些禽獸的真面目!沒人想要和這些人生活在一起!要讓他們付出應有的代價!
一名韓國網友憤怒留言:
「就算韓國翻轉過來,也要找到這些連蟑螂也不如的犯罪者!」
26萬性侵罪犯,在他們犯下的錯面前,似乎法律制裁與悔過都顯得太微不足道,太過於無力。
「N號房」事件中,警方已知的74位女性受害者裡,有16名未成年人,年齡最小的僅11歲,令人髮指。
「N號房」中涉及到的80多個色情聊天房中,除了女老師房、女警房、女護士房,還有女中學生房,女童房,裡面甚至還包括剛出生的嬰兒。
| 圖片來源:韓國「新聞脫口秀J截圖
在「N號房」的角落,還有更多因為畏懼報復而不敢報警的未成年受害者。
我們在此前的文章《我控訴:波蘭斯基性侵有罪》中曾提到,我們對性侵難以忍受,對性侵幼童更是憤恨至極。
對幼童的性侵和性窺視背後,反映的是東亞文化圈中特有的幼態化審美。
東亞流行的對女性的審美標準,是瘦白幼。「幼」象徵著天真無邪,象徵著純潔忠誠。在幼態化審美中,人們所迷戀的正是那「未完成」的身體,那種易碎感和掌控感惹人著迷。
在《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中,作家林奕含這樣描述侵害房思琪的語文老師李國華的心理:
「補習班的學生至少也十六歲,早已經跳下洛麗塔之島。房思琪才十二三歲,還在島上騎樹幹,被海浪舔個滿懷......一個搪瓷娃娃,沒有人故意把她砸下地是絕不會破的。跟她談一場戀愛也很好,這跟幫助學生考上第一志願不一樣,這才是真真實實地改變一個人的人生。」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是作者林奕含親歷的性侵故事改編而成,該書出版後,林奕含自殺身亡。
作者:林奕含
出版社:北京聯合出版公司
出版時間:2018年
在日本古典小說《源氏物語》中也有類似的情節,主角光源氏看到與他所愛之人藤壺女御極為相似的女童紫姬,便將年僅十歲的紫姬接回府中,悉心撫養,長大後成為他的妻子。
這一情節所引申出的名詞「光源氏計劃」,描述的就是這種妻子養成行為。
未成年是一張白紙,她們聽話、懵懂,在她們面前能完美的體會到一種成年男性的優越感,指導她們的人生,使她們成為自己心目中的理想女性,是一種權力欲望的最大實現。
然而,對於這些未成年的女孩子來說,她們的人生早已脫離出自己的掌控,成為供他人塑造把玩的橡皮娃娃。
魯迅描寫的最被凌辱的身為最下等的人的「臺」也與之類似:
「但是『臺』沒有臣,不是太苦了嗎?無須擔心的,有比他更卑的妻,更弱的子在。而且其子也很有希望,他日長大,升而為『臺』,便又有更卑更弱的妻子,供他驅使了。」
幼態化的審美,對未成年人的欲望,歸根結底不過是對權力的渴望的另一種表現形式罷了。
越是弱小,越好控制,越沒有犯罪感。
而「N號房」事件中,「圍觀」未成年人的觀眾數量之大,受害者之年幼,實在讓人痛心疾首。
在N號房事件所引發的熱議中,或許是涉案人數太多,或許是因為涉案人員只是通過網絡來觀看,又或許是直接針對著某個群體,讓男女兩個性別群體對於這件事情的反應差別很大。
對於女性來說,這是滔天的憤怒和恐懼,引發的是對「N號房困境」的強烈反抗。
但對於大多數男性而言,這不過又是一個色情網站被端的尋常故事,甚至還有男性發表言論,認為他們不過是合法交錢看成人視頻,男性才是受害者。
| 韓國一「N號房」會員在網上的留言。
對男性群體的憎恨在「N號房」之後達到一個高潮,這次事件引發的對女性困境和地位的討論,已經壓倒了對「N號房」事件本身這一嚴重犯罪事實的討論。
對這一事件的觀感差別,甚至成為多對情侶分手的原因。
| 韓國一位女性網友的聊天截圖
在這些討論中出現了一個詞——「男性的原罪」。
作為父權社會中的既得利益者,男性從一出生就在享受由性別帶來的特權,無論是學校還是職場,男性所得到的青睞都超過女性更多,這就是他們的原罪。
他們不曾經歷身為另一個性別所要承受的風險,這使得他們很難對女性的困境產生共情,最多也不過是一些惻隱之心而已。
我們一位編輯說了自己的親身經歷:大學的時候,有一天晚上,她聽到外面的小區裡傳來家暴的聲音。她們整個宿舍憤慨不已,準備報警,與此同時,同小區有一位男性住戶大聲吼了一句:
「別吵了!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這句話讓她印象深刻,無論多麼悽切的哭喊,所激起的浪花不過是擾人清夢。
不由讓人想起魯迅那句「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我只是覺得他們吵鬧」。
似乎男性的無法共情也是因為從未經歷,他們也挺無辜的。
真的是這樣嗎?
當然不是,我們還是太容易給自己找理由了,沒有哪條法律規定共情能力是要靠親身體驗去培養的。
同樣身為人類,當男性以同類的眼光去看待女性所遭受的歧視、壓迫、規訓、不平等待遇,怎能不受到觸動?如何不想為平權出一份力?
而對於女性來說,對男性群體的憎恨其實沒有必要。
一則是因為,如果按照法國作家波伏娃所說:「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被塑造成的」,那麼男人同樣也是一種社會性別,是被建構出來的。
採取性別對立,各立陣營,無非是加深性別的刻板印象,而違反了平權的初衷。
| 西蒙娜·波伏娃(1908-1986年),法國作家、存在主義哲學家,哲學散文《第二性》是她最重要的作品。
圖片來源:Elliot Erwitt/Magnum
二是因為,性別對立之後,女性往往容易把自己代入受害者的身份。但當我們只剩下了受害人的視角,目光就變得偏狹了,對自己同樣也是一種心理折磨。
越是這個時候,我們越要意識到,性別對立無法解決問題,而在這個案件中最需要被聲討的,是那些嚴重違法的罪犯。
「N號房」事件中,不同尋常的N件事,說白了,也是尋常的N件事,我們每個都在經歷的事。
「N號房」有很多面鏡子,映射出長久以來就存在的殘酷現實,這些現實時刻在勘探著我們與惡的距離。
或許,人性本就破破爛爛,而我們要做的,是不停地用法律和良知進行縫補,不至於淪落成赤裸的野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