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下這篇文字,有兩個機緣。首先是最近重讀臺灣散文大家周志文的文集《同學少年》,裡面一篇回憶同窗好友文章的題目就叫做《空山松子落》。文章寫得沉鬱而深情,悲慟而內斂,讀後令人難忘,不禁為之動情動容。
其次,2016年元旦剛過,我們初中同學——鄭州五十一中八八屆一班建立了微信同學好友群,許多30年未曾謀面的同學又找到組織,重回班級,恢復聯絡。最近兩天,同學們在群裡聊得熱火朝天,許多往事又清晰浮出記憶深處。有了這兩個機緣,那麼我這篇回憶初中同學和同窗歲月的文字,就應運而生。
題目為什麼叫《空山松子落》呢?我想,也有兩層寓意。
其一,「空山松子落,幽人應未眠」,有「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的意境。即我寫的這篇文字,自有會心人理解領悟,拈花微笑。可能是我的昔日同窗們,也可能是遠方不曾相識的你,因為「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情感是通行世界的語言。感人心者,莫先乎情。
其二,詩佛王維有詩云,「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其描繪的清幽意境,和「空山松子落」一詩有異曲同工之妙。設想一下這個場景:在萬籟俱寂,人跡罕至的空山裡,那些無人賞識的松子成熟後就從樹上跌落,有的墜落在青草裡,有的跌落在巖石上,還有的可能掉落在澗溪中。
不是掉落一顆,而是一顆顆如流星雨般漸次掉落。而掉落之處就決定了各自難測的命運。青草之上,全身而退。巖石之上,粉身碎骨。澗溪之中,隨波逐流。這是多麼一場豪奢而無可奈何的墜落啊!
前幾天,初中同學群不知道怎麼聊起了已經過世的幾位同學,大家唏噓不已。畢竟風華正茂而英年早逝是一場人生悲劇,何況悲劇的主角還是曾經朝夕相處的同窗。有的同學甚至已經回想不起他們的音容笑貌,畢竟時過境遷,世事浮沉,他們的命運就像掉到了堅硬巖上之上的松子,粉身碎骨,灰飛煙滅。
張同學,是我們初中同學中第一個去世的。他的死,起源於一場慘烈的校園毆鬥。尚性弄氣的他,在群毆中,被一刀捅破了心臟。他的死,一點也不壯烈,也許是無足痛惜的。但一條活生生的生命就這樣逝去,又怎能不讓人痛惜嘆惋。
我記得他,是因為他和我都有運動的天賦和技巧。初中三年所有運動會的中長跑項目的冠亞軍,幾乎全為我們兩個所包攬。他對我說的一句話,至今讓我記憶猶新,這體現了他超凡的敏銳和洞察。他說,班長,你的長跑成績如此好,是源於你的毅力。而我呢,是先天的耐力和身體素質。
張同學,按照世俗的評判,是個壞學生。成績差,還惹事生非,打架鬥毆,小偷小摸。我最早看林語堂的小說《京華煙雲》,就是他送給我的。
後來我才知道,他利用夜色的掩護,將街邊一個報刊亭撬開,將所有的報刊書籍席捲而空。送給我林語堂那些書是知道我喜歡文學,而那些誨淫誨盜的地攤和法制文學,被他們瓜分殆盡。他的死,是一場悲劇。我偶爾會想起他,悲從心生,為失去這樣一位難以評說的同學。
帆君,是我們初中同學中又一個過早離世的。他是初中時學校公認的帥哥,按現在稱謂就是花樣美男。除了學習泯然眾人矣,其餘的方面都出類拔萃,特別是打排球的風姿,迷倒了眾多小女生。
印象深刻的是,由於他的調皮不羈,班主任吳老師請他家長到學校協助管教。他的父親,非常儒雅,風度翩翩,給我們講了頗為生動的一課。當時,我們那些小夥伴,多羨慕帆同學有個如此有學識的爸爸啊。
初中畢業十年後,見過他一面。他和女朋友要去非洲開拓業務,通過我找關係,請市局出入境管理處加快辦理去南非的手續。他還是那樣,笑得靦腆和羞澀。交談中,只知道他和小鳥依人的女友,辛辛苦苦在做外貿生意。
萬萬沒有想到,再聽到他的消息就是他去世的噩耗。他和女友在上海租住屋子裡洗澡,因為煤氣中毒而永久離開了我們。據說,屍體過了好幾天才被發現,而淋浴噴頭還在流淌著綿延不絕的水。
寫下他們悲劇的時候,他們的音容笑貌,栩栩如生,如在目前。在同學聚會,推杯換盞之際,偶爾會有人提起他們,幾番唏噓後,又迅速將他們拋之腦後。這多像我們去殯儀館參加的那些遺體告別儀式啊。
當時或許悲痛地無法自已,灑下一掬掬感傷之淚,慨嘆世事無常,人生苦短。可當回到車水馬龍、人潮湧動的大街上,看到那些笑語盈盈、行色匆匆的人們,不僅有恍若隔世之感。「親戚或餘悲,他人亦以歌」。生命如此之重,而又如此之輕。
我們這些獨一無二的松子,無論豐盈還是貧瘠,命中注定都要離開樹體,墜落是我們無法挽回的宿命。也許,我們的幸運在於我們沒有墜落在空無一人的深山,自生自滅,湮沒無聞。可就算我們墜落在人聲鼎沸的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又能如何呢?
我的這群同學只是芸芸眾生中的微不足道的一部分,默默無聞,平凡無奇。有點像人跡罕至深谷中的花開花落,無人關懷,無人知曉,但對這株寂寞的花而言,那短暫的開落卻是它真實而豐盈的一生。花開幽谷,無人自芳。
說到底,我們每個人都是一顆渺小而卑微的松子,看似堅硬外殼包裹著的是一顆脆弱的靈魂。你有你的生活,我有我的際遇。也許相互依偎時會投射出些許溫暖和光亮。其實,無須訝異和歡喜。更多時候,我們需要拆下自己的肋骨,做成火把,照亮自己踽踽獨行的孤寂之路。
值得慶幸的是,同學少年多不賤,且欣各自有平生。我們這些無阻掛齒的松子,大都找到了各自庸常的安身之所。儘管隨波逐流是常態,但滾滾紅塵中誰又能真正把握自己的命運呢?
我們每個人,無論他是偉大,還是渺小,無論他是尊貴,還是卑微,他的人生都不過是歲月長河中借一段時光冠以自己的名字,不要說哪個器物、哪個佳人、哪間華屋是你的,我們都不過是皓月長空中的匆匆過客而已。
我們的人生經歷不過是把自己的名字寫在水上,無論你怎樣用心著力,也無論你怎樣漫不經心,隨著迢迢遠去的生命長河,我們的名字逐漸黯淡,化為青煙,最終消散。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
不如憐取眼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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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人簡介顧健,鄭州國棉六廠的職工子弟,現任職某政府部門。雖工作繁忙,但業餘時間筆耕不輟,寫過多篇回顧鄭州往事歲月的隨筆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