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臺無計逃神矢,風雨如磐暗故園。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
魯迅一生寫詩不多,現有出版的魯迅詩詞集收錄都不過46首,而這首可以說是魯迅最知名的。
對於這首詩的寓意,大多人都認為是魯迅直抒胸臆,表達自己要不惜生命,拯救中國的願望,這樣的理解是沒有問題的,但是這僅僅是針對第二句和第四句的理解,剩下兩句的意思,則要考慮到魯迅當時的具體經歷。
這首名為《自題小像》的詩作於1903年,而魯迅是1902年從礦路學堂畢業並公費前往日本留學的,在這一年時間裡,魯迅在日本的留學生群體中了解到了大量的進步思想,本人也得到了極大的改變,對於國家的未來有了更多的思考,他甚至決然剪掉了辮子,也因此更加堅定了拯救和改變中國的決心。
不過,這首詩還有另外一個寫作背景,由於埋藏得太深,常常被人忽略,因而導致另外兩句的意思被曲解了。
先說說現在流傳很廣,就連很多網站都引用的誤讀。第一句「靈臺無計逃神矢」,「神矢」是指希臘神話中的愛神之箭,但很多地方把它引申解釋為魯迅深愛著自己的國家無法自拔,而第三句「寄意寒星荃不察」則被理解為魯迅評價當時依然愚昧麻木的國人不願覺醒,因此自己的追求無法被理解,只能寄託給寒夜裡的星星。
說實話,這樣的理解完全就是通過最後一句的立意來倒推,強行讓每一句什麼都要跟國家沾邊,有種強行解釋的意味在裡面,特別是將愛神之箭比作自己對國家的愛,這種比喻實在不是魯迅的風格。
而自古以來不論是寫詩還是寫文都講究一個情感的遞進,不可能每一句都在說一個事情,而是通過一些小事,或者環境描述,來鋪墊情感,最後才達到高潮表明立意,魯迅作為一代文豪,自然更是如此。
實際上,之所以會出現這樣的誤解,其實是有人刻意為之導致的,這個人就是魯迅的好友——許壽裳。
《自題小像》這首詩原本沒有詩名,而是由許壽裳加上的,而原詩則是由魯迅寫在自己的相片背面,寄給許壽裳。那張照片,正是魯迅剪掉辮子後照的。
彼時魯迅留學日本客居異鄉,言語不通,許壽裳是他為數不多的朋友,兩人不僅是同鄉,也是同學,因此魯迅有很多無法與別人道明的心事,也只能與許壽裳訴說。
也正是許壽裳,給出了這首詩現有的這種解釋,刻意隱瞞了這首詩的另一個背景,使得後人誤讀了它的真正含義。
許壽裳
但是我們只要結合魯迅當時所處的家庭狀況,還是可以了解到真相的。
我們都知道,魯迅的家庭原本是名門,他的爺爺周介孚官至內閣中書,後來因為科場行賄案被光緒判「斬監候」,自此家道中落。在這樣的家庭背景下,魯迅的父母其實是非常封建的,因此早在1899年,也就是魯迅18歲的時候,他們就與紹興的朱家談好了一門婚事。
可以說,魯迅選擇留學學醫,一方面的確是有想要學習國外先進醫療知識拯救國人的想法,另一方面,他其實也是想逃避這樁包辦婚姻。
在魯迅留學期間,家裡不止一次地催促他回國結婚,因為按照當地傳統,女方大男方三歲為佳,也就是說,1899年定下婚約時女方就已經21歲了,在當時已經是相當大的年紀,再拖下去,要是這婚事黃了,女方恐怕一生難嫁人。
魯迅不願意屈服於封建婚姻,但同時他又是一個十分孝順的人,因此這段時間他也常常陷入兩難而備受煎熬,他曾經這樣對許壽裳談論自己的婚姻:「這是母親給我的一件禮物,我只能好好供養它,愛情是我不知道的。」
可見他心中既有怨恨,更多的還是無奈。
結合這樣的背景,那麼《自題小像》的第一句「靈臺無計逃神矢」其實就很好解釋了,「神矢」的確是愛情之箭,但那卻不是魯迅想要的愛情,而是可惡的包辦婚姻,魯迅想過要逃,可是卻逃不掉。
第三句「寄意寒星荃不察」中,「荃」是尊稱,但並非指代中國民眾,而是指魯迅的母親魯瑞,魯迅在這裡是想說母親理解不了自己的心情和理想追求,他只能將這些想法寄存在寒夜的星星裡。
整首詩連起來的意思是:我無法逃離家族安排的封建婚姻,而我的國家還在風雨飄搖中備受壓迫,既然母親無法理解我的理想追求,我只好將這些想法寄存寒星中,將我的鮮血獻給國家。
青年魯迅
詩的意思我們理解了,那麼作為好友的許壽裳要故意歪曲這首詩的意思呢?要解釋這一點,還是得回到魯迅的婚姻上。
魯迅在日本留學7年,期間只有兩次回國,第一次是1903年,他剪了辮子,把家裡人嚇了一跳,擔心他在外面做出什麼更加出格的事情來。
而魯迅作為孝子,雖然沒有明確向母親反對這個婚姻,但還是通過母親向朱家提出了一個要求,那就是希望女方可以不要裹腳,並且進學堂讀書。
這個要求現在看起來似乎沒什麼,但在思想保守的朱家看來,這顯然是魯迅對女方不滿意的意思,因此他們對魯迅退婚的擔憂更深了。
此後三年,魯迅再沒回家,甚至當地還傳出了他已經在國外找了日本女人結婚的謠言,於是兩家一合計,由魯瑞寫信,誆騙兒子自己得了重病,誘他回來完婚。
魯迅果然上當,面對張燈結彩的家,還有母親的熱切期盼,他再無理由推託,只好認命。婚禮中,魯迅由人擺弄,不僅在腦後裝了假辮子,一步步循著古老的繁文縟節,與穿著一雙大鞋,假裝自己沒有裹腳的朱安拜堂成了親。
婚禮第二天,魯迅便不再理會朱安,獨自一人住進了書房,第三天,他便離家去了日本,這一去,又是三年。
朱安
一輩子厭惡封建思想和習俗,卻被迫接受封建婚姻,還按著封建的禮節拜堂成親,這對於魯迅來說,無異於奇恥大辱,終其一生,他都不願意再回憶那個屈辱的時光。
那麼許壽裳作為魯迅深交35年的摯友,又如何不知魯迅的痛苦?因此他自然也不願意在這首詩中重提魯迅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所以,人們對這首詩的誤讀,正是許壽裳對魯迅保護與關愛的體現,更是他們一生友誼的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