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初,汪曾祺在北京京劇團擔任編劇。
1963年冬,北京京劇團接到江青交來的滬劇劇本《蘆蕩火種》,並奉命改編成現代京劇,此劇即為後來享譽中外的現代京劇樣板戲《沙家浜》。北京京劇團迅速組織成以汪曾祺為主要執筆者的創作小組。從此以後一個很長的時間,汪曾祺的起落沉浮就與現代京劇《沙家浜》聯繫在一起了。
汪曾祺在寫於1991年11月22日的一篇題為《關於沙家浜》的文章中這樣記述道:「我和肖甲(副團長)、楊毓珉(藝術室主任)去改編,住頤和園龍王廟。天已經冷了,頤和園遊人稀少,風景蕭瑟。連來帶去,一個星期,就把劇本改好了。實際寫作,只有五天。初稿定名為《地下聯絡員》,因為這個劇名有點傳奇性,可以『叫座』。」
在將滬劇《蘆蕩火種》改編為京劇的過程中,《地下聯絡員》只是一個匆忙的起點,但這個起點不容忽視,對汪曾祺來說尤其具有特別的意義。這是他調入北京京劇團後第一次接受的正正規規的創作任務,當時,他根本想不到從此將與這齣戲結下不解之緣,並隨著這齣戲起落沉浮,演出他人生中悲喜交加、寵辱相伴的終生難忘的一幕。
「汪曾祺才氣逼人」
早在五十年代,汪曾祺就有一個明確的想法:「提高一下京劇的文學水平,提高其可讀性。」在汪曾祺看來,「決定一個劇種的興衰的,首先是它的文學性,而不是唱作念打。」而一個戲曲劇本的文學性的高低,又取決於唱詞寫得好不好。汪曾祺嘗試著在限制性很強的板腔體唱詞中,吸收一點曲牌體的格律,吸取一點新詩的格律,創造一點新的格律,儘可能使唱詞變得豐富充實和多姿多彩起來。京劇唱詞貴在淺顯,汪曾祺覺得淺顯本不難,難的是於淺顯之中見才華。在這種情況下,汪曾祺深厚的文學功底起了作用。
那個時候,北京京劇團上上下下信心十足,氣氛熱烈。排練場上掛著「百排不煩,百練不厭」的大幅標語,每天排練時間長達七八個小時。主創人員與演員們一道堅守在排練場,發現不妥處立即當場研究修改辦法。團裡的肖甲和遲金聲都是導演,兩人既緊密合作,又有明確分工,肖甲主抓阿慶嫂的戲,遲金聲主抓新四軍的戲。一次,兩人在一起再次研究阿慶嫂的唱腔設置時,都覺得阿慶嫂的唱段,在《智鬥》一場裡基本按照原先滬劇的路子順下來很好,但到了後面的《授計》一場,就顯得缺失了。汪曾祺在這裡給阿慶嫂寫了四句唱詞,顯得少了,按劇情和人物需要,都得唱上一大段才合適。兩位導演有了共識以後,立刻約上汪曾祺,讓他現場落實兌現。「只見汪曾祺在房間裡低頭凝神來回踱步,口中似有似無般地念念有詞。也就是二十來分鐘的樣子,說聲:『行了!』於是落座提筆,一段長達十八句的唱詞一揮而就。這就是後來阿慶嫂那膾炙人口的『風聲緊雨意濃天低雲暗』大段唱腔的由來。」(遲金聲:《從<蘆蕩火種>到<沙家浜>》)
許多年以後,回憶起這個經典唱段誕生的經過,遲金聲依然恍如昨日,記憶猶新。肖甲的評價只七個字:「汪曾祺才氣逼人!」
」人一走,茶就涼」
汪曾祺最為自得的是如今已成為經典的《智鬥》和《授計》兩場。
在《智鬥》中,當刁德一抓住阿慶嫂說的「司令常來又常往,我有心背靠大樹好乘涼」,陰險地提出:「新四軍久在沙家浜,這棵大樹有陰涼,你與他們常來往,想必是安排照應更周詳?」這時阿慶嫂洞察刁德一毒如蛇蠍的用心,胸中怒火萬丈,臉上卻不露聲色,她唱道:
壘起七星灶,銅壺煮三江。
擺出八仙桌,招待十六方。
來的都是客,全憑嘴一張。
相逢開口笑,過後不思量。
人一走,茶就涼。有什麼周詳不周詳?
這段唱詞既準確地表現了阿慶嫂作為茶館老闆娘的職業特點,又軟中帶硬地把刁德一的敲打不客氣地頂了回去,連刁德一自己聽了也不得不佩服阿慶嫂「說起話來滴水不漏」。戲演到這裡,每次都是全場歡聲雷動,掌聲不息。這是讚揚劇中人物阿慶嫂的機警,也是稱讚劇作家的巧思。
原先在滬劇《蘆蕩火種》中,這一段唱詞是:
擺出八仙桌,招待十六方。
砌起七星爐,全靠嘴一張。
來者是客勤招待,「照應」兩字談不上。
從以上兩個不同劇種的劇本、在由同一人物唱出的相同思想內容的唱段比較中,無需再作深入的分析,任何不懷偏見的人都可以看出,滬劇本的原創唱詞為京劇本的進一步加工改造奠定了基礎,而京劇本在原滬劇本基礎上重寫的唱詞,點石成金,化平俗為神奇,大大提升了其文學性,這是顯而易見、無需爭辯的事實。
「壘起七星灶,銅壺煮三江」,這一段西皮流水是傳統京劇中少見的。一般西皮流水是七字一句,汪曾祺卻用五言,覺得這樣才能烘託出氣氛。當時負責唱腔設計的琴師,覺得五個字不好安腔,汪曾祺堅持請他再試,但也寫了一段七言的,以備替換。最後五言唱詞的音樂設計終於出來了,不僅很有特色,而且一唱成功,廣為流傳。
這段唱詞的核心是「人一走,茶就涼」,汪曾祺說,沒有這一句,前面的一大堆數字遊戲式的唱就全部白搭,全是廢話,等於零。
「人一走,茶就涼」完全是汪曾祺自己反覆琢磨後寫出來的,不是從什麼地方抄來的,由阿慶嫂在舞臺上唱出後,傳播很快,流傳很廣。汪曾祺不是計較名利的人,但對「人一走,茶就涼」這句話,他曾在一篇短文中鄭重說明:「前些時見到報上說『人一走,茶就涼』是民間諺語,不是的。」(關於《沙家浜》)不僅如此,他還坦誠地說,「人一走,茶就涼」和緊接著的一句「有什麼周詳不周詳」,體現了他和同事們在改編時刻意追求的奮鬥目標:「希望做到人物的語言生活化、性格化。」他說:「這個目標只有《智鬥》一場,部分地實現了。《智鬥》是用『唱』來組織情節的,不得不讓人物唱出性格來。」
有一次周總理布置工作時最後加了一句:「咱們可不要『人一走,茶就涼』呀。」汪曾祺聽到後十分高興。一個人一輩子寫的東西,能有幾句話長久傳下去,足以令作者感到欣慰和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