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粳」,《說文解字》中記敘「稻之粘者」。
你可知道,「粳」字讀什麼,不僅僅是一個簡單的讀音問題,還是事關中國源遠流長的稻作文化能否留存,關乎數千年民俗傳統能否得到尊重,關乎中國水稻學界能否贏得世界學術界重新界定水稻亞種命名的大事件。
秈米長而細,粳米短而圓。北方多種粳稻,而南方同時種植秈稻和粳稻。關於秈和粳的國際學名命名,中國農學家心裡一直憋著一口氣。
1928年,日本學者加藤茂範通過雜交等手段發現了秈稻和粳稻的區別,並率先將「秈」、「粳」命名為indica(Oryza sativa L. subsp. indica Kato)和japonica(Oryza sativa L. subsp. japonica Kato),並一直沿用至今。從拉丁文標註可以看出,兩個亞種用「印度」和「日本」來命名,帶有很深的殖民主義烙印,也錯誤地反映了秈、粳的親緣關係、地理分布和起源。
而中國作為世界上最早栽培稻種的國家和稻種最重要的原產地,反在命名中被抹除乾淨。
2018年4月25 日,Nature主刊以長文方式在線發表了中國農業科學院作物科學研究所主導,聯合國際水稻研究所(IRRI)、上海交通大學、華大基因、深圳農業基因組研究所、安徽農業大學和美國亞利桑那大學等16家單位題為「Genomic variation in 3,010 diverse accessions of Asian cultivated rice」 研究論文,該研究完成了3,010份亞洲栽培稻基因組變異研究,針對水稻起源、分類和馴化規律進行了深入探討,揭示了亞洲栽培稻的起源和群體基因組變異結構,剖析了水稻核心種質資源的基因組遺傳多樣性。
水稻是全世界最重要的糧食作物之一,對水稻全球品種資源進行基因組研究,對於挖掘有利等位基因和指導基於全基因組信息的分子育種具有重大的理論和實踐意義,是關係著國家乃至全球糧食安全的重大戰略問題。該項目是由中國科學家主導的,世界範圍內的一次大規模、高水平合作,項目產生的所有數據和測序材料已經通過多個途徑對外無條件公開分享。項目成果將有助於規模化發掘優良基因,突破水稻複雜性狀分子改良的技術瓶頸,加快高產、優質、廣適性綠色水稻新品種培育的進程,全面提升我國水稻功能基因組研究和分子育種水平。
研究成果本身自然引人關注,但更引人關注的是,這篇論文首次提出以」Xian」(秈)和」Geng」(粳)兩個漢語農業術語代替Indica和Japonica。這可也是超級重磅,Nature主刊出現了漢字!
其實,除了英文名之外,學界和業界也一直在努力為「粳」的漢字讀音正名——「粳」字到底讀jīng還是gěng。我國老一輩著名水稻專家丁穎先生把秈稻定名為秈亞種,粳稻定名為粳亞種(O. sativa L. subsp. keng Ting)。在維基百科中也標註了粳(geng)稻(學名Oryza sativa subsp. keng)。按照丁穎先生提出的命名的音譯原則,粳稻的拉丁後綴為keng Ting,即明確規定粳字發音是keng,通漢語音geng。該分類方法已被中國水稻學界廣泛接受。
可是,無論《新華字典》《現代漢語詞典》,還是1963年《普通話異讀詞三次審音總表初稿》和1985年《普通話異讀字審音表》,都明確粳只有jīng一個讀音。
學生遵循《新華字典》的法定讀音會念「jīng」。然而,農民、眾多研究水稻的學者和農業專家長期以來一直讀「gěng」。
2011年,水稻專家張啟發院士查閱了《辭海》、《說文解字》、《康熙字典》、《中國稻作史》等多種書籍和大量文獻資料,他認為,要完成水稻分類命名中去殖民化的努力,最為迫切的工作便是要對粳字的漢語拼音進行正確標註。「粳」(gěng)讀音有豐厚的歷史、文化和科學內涵。小小的讀音問題關乎中華科學文化的國際地位。地不分南北,水稻人沒有讀「jīng"的。「gěng」的讀音,儘管只是一個簡單讀音的改變,卻對秈粳的親緣關係、地理分布和起源演化過程作出了更為科學的闡釋。
水稻界對「粳」的讀音願意較真兒的人不止張啟發一人。2011年4月,中科院亞熱帶農業生態研究所研究員肖國櫻博士,將張啟發的觀點通過郵件群發給國內的水稻研究者們。
為了一個字的讀音,水稻界聯合較起真來。
到2011年9月,張啟發院士收到全國各地185名專家建議書,支持粳的讀音由jīng改gěng,其中包括袁隆平等12名兩院院士。同月底,張院士將《關於修訂粳(gěng)字讀音的建議書》呈送國家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和商務印書館,要求修改讀音。在水稻研究者看來,「粳」字讀什麼,不僅是一個簡單的讀音問題,更是關乎中國稻作文化留存、中國水稻學界能否在世界學術界重新贏得水稻亞種命名權的大事件。
2011年正是《新華字典》(第十一版)即將出版的時候。面對水稻專家的質疑,新版《新華字典》修訂組回應說:「有同志建議,「粳"應該根據南方一些地方的讀音改注「gěng"。「粳",《廣韻》古行切,平聲庚韻,見母。此字為二等字,北方多讀細音,南方多讀洪音。《普通話異讀詞審音表》規定統讀細音「jīng",故現代漢語類辭書遵從《審音表》注作「jīng"音。」在此之前,《辭海》等國內語詞工具書的編纂方也肯定對「粳」字讀音考證,表示「粳」字讀音並非不能改,但需通過調研再確定。
粳字的讀音爭議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可讀音演變本身卻客觀中立。考察粳字讀音的演變,會發現水稻專家和《新華字典》各有各的道理,也各有各的疏忽。
一方面,粳讀jīng並非憑空捏造。在反映元代北方語音情況的《中原音韻》一書中,粳和京、經、驚被歸為同音字,讀音都是jīng;而在反映明初南方語音的《洪武正韻》中,粳和恆的韻母相同,讀音應當是geng。由此來看,讀jing還是讀geng,只是語音演變中的一次分流,導致了南北在粳字讀音上分道揚鑣。
另一方面,《新華字典》以及《普通話異讀字審音表》忽略了北方官話的整體情況和語言習慣的力量。在北京官話和東北官話以外的北方官話裡,不少地區都把粳讀為geng。同時,粳米和秈米的對立在北方並不顯著,在南方確實人人皆知的常用詞,而南方則是geng音的主戰場。
粳字讀音的分歧,其實是語言學界常年研究的大類問題中的一個個例。我們可以從現代語音中,隱約窺見這場語音史上重要的分道揚鑣的痕跡。和粳韻母相同的頸字,有gěng(脖頸)和jǐng(頸動脈)兩個讀音。和粳韻母相同的行字,有háng(行列)和xíng(行走)兩個讀音(ang是更古老的讀音形式)。國內第一部稻作史《中國稻作史》作者、浙江大學遊修齡教授認為:「粳是形聲字,它的右邊更是聲符,表示粳應發gěng音。」更字也曾有gēng、jīng讀音,打更、三更半夜的更讀作gēng,不過是這幾十年的事情。
同樣在2011年,最新一次的普通話異讀字審音開始了,確定「粳」字讀音被提上研究日程。經過反覆論證,同時考慮了歷史演變的合理性和語言使用的實際情況,新的審音取了個中間值,粳的讀音被確定為gēng——jīng的聲調,gěng的聲韻。
粳的聲母和韻母解決了,新的問題又出來了。粳的讀音,到底是第一聲還是第三聲。在水稻研究界,多數是讀第三聲;可是考察粳字在全國的發音情況,北方和南部沿海多讀第一聲,西南、中部和東部沿海多讀第三聲。有趣的是,在主張粳讀gěng的帶頭專家中,張啟發院士、朱英國院士是湖北人,李家洋院士是安徽人,袁隆平院士長期工作生活在西南和湖南,他們所處的語言環境恰巧都是讀第三聲的地方。
2016年,《<普通話異讀詞審音表(修訂稿)>徵求意見稿》發布,其中對一些讀音進行了新的修訂,並發布在教育部網站上徵求意見。其中就有對於「粳」字發音的正音,由「jīng」修訂為「gēng」。
需要注意的是,《徵求意見稿》≠正式發布的《審音表》。也就是說,《徵求意見稿》中的讀音還沒有正式施行。目前,「粳米」中的「粳」還是讀「jīng」。
2019年1月10日,教育部語言文字信息管理司發布了《教育部語言文字信息管理司2019年工作要點》。《普通話異讀詞審音表(修訂稿)》作為重要的普通話語音標準,列入了2019年的工作要點,計劃在2019年內正式發布。
到時候,「粳(jīng)」米則是「粳(gēng)」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