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星文
我高中畢業那陣正值知識青年上山下鄉，自然只能回家務農。
父親很為我惋惜。他怕我安不下心，受不了苦，儘量不讓我乾重活，想給我騰出些時間讓我多看點書。
儘管那時根本看不到繼續學業的希望，但父親還是寄希望於我。
我那時真是死心塌地了，從裡到外早已將自己弄成了農民，吃粗糙飯食，睡場畔地頭，上山跟父親打柴，跑幾百裡路拉腳換糧，那時根本不知道啥叫苦，而生活中依然有自己的樂趣。
後來考試制度恢復了，積壓了十多年的考生同船過渡，那是多麼壯觀的場面啊，機遇的到來讓我覺得還是父親有先見之明。在複習功課的那段時間裡，父親和我一樣辛苦，他在心裡替我鼓勁。
夜夜更深，我不睡，父親也不睡，他一個人在院子默默抽菸。吃飯時，父親總是讓我先吃，而且想著辦法給我增加營養，父親大概在我身上看到了希望。
考試的那幾天，父親和我一樣坐臥不寧，他很少睡覺。我考得怎麼樣，父親從來不問，他怕給我造成壓力，這些我心裡明白。
後來父親總是一個人在門前那條土路上轉來轉去，那條土路經常過郵遞員，父親是在默默中等待希望。終於有一天，父親從郵遞員手裡接到了我的錄取通知書，他激動得不住地擦眼睛，他說他在夢裡都夢見我考上了，果真就考上了。
父親的希望終於沒有落空。
父親是一個普通農民，一生過得平平淡淡，但父親經歷過兩次大的生命危險。一次是上山扛木頭，夜裡下山。換肩時木頭的一端掛住了藤蔓，突然身體發生傾斜，一個趔趄，連人帶木頭栽進幾丈深的懸崖，同行的人嚇得大聲呼喊，父親在空中打了好幾個旋竟然好端端地跌落在一小片軟地上，身邊儘是屋大的石頭，出奇的是父親竟沒有受一點傷；一次是父親下原進城辦事，乘的車一時剎車失靈跌入崖下，車報廢了，同行的小夥子都受傷住進了醫院，父親卻被甩出車窗安然無恙。
父親經常說他是福大命大。父親真的是福大命大。父親每每臨危能化險為夷是平時積德行善的結果，佛在保佑，我相信佛!
父親一生蓋過三次房，在農村蓋房是人生的大事，一個沒有文化的農民，一生辦三件大事所花費的心血可想而知。爺爺手裡留下兩間低矮的舊瓦房，年久失修，天一下雨到處都漏。父親想蓋三間大房，為實現這個宏偉計劃他整整準備了十多年時間，一根椽一根檁條，還有磚瓦工錢等等，父親是一點一點積蓄著力量。
1969年秋天，父親正式實施蓋房計劃。在村人的眼裡父親很了不起，父親雖然受了多年辛苦，但心裡很寬慰。三間豁亮的大房終於蓋成了，父親該好好喘口氣忙其他事了。
然而時間才剛剛過去不到四年，那年深秋一場大水漫了屋後的城壕，房子突然倒塌，這突如其來的打擊對父親實在不小。那年雨水特別多，寒冷也來得早，趕在冬天來臨之前必須將房蓋好，時間逼得父親沒有一點退路。父親再次拼足全力，起早貪黑，寢食難安，父親越來越消瘦，一隻手總是按著腰背，他的腰背疼得更加厲害了。待到我們從帳篷好不容易搬進新屋，寒霜已下得大地白茫茫一片。
那次蓋房，加劇了父親已有的腰背腿疼病情，後來一見天陰下雨父親就伸不展腰。1995年父親腰腿疼病突然加劇，經多方治療不見好轉，而且越來越嚴重。冬天，父親終於臥床不起，臉色慘白得脫了血色，我們全家人無不擔心，父親也以為自己很難熬過冬天。
那時他終於說出一樁心事，父親想在新莊基上蓋三間兩層樓房。我們沒有想到這麼多年父親費盡心力省吃儉用是在為此悄悄準備，他要完成人生最後一次壯舉，他想看看心裡的藍圖變成現實是什麼樣兒。
次年正月初工程就動工了，一個多月後三間兩層樓房拔地而起，父親從炕上爬起來去看了一回，這一看竟然讓父親的病不治而愈，他的臉色在春天的陽光下開始變得紅潤，我們全家人陰沉沉的心情也隨之晴朗起來。
父親是老實巴交的農民，但父親不固執，改革開放後，父親由幾百元起步在村口辦起了一個小商店，多年來辛苦經營，生意日漸紅火。父親的經營理念很簡單，就是誠誠懇懇對待每一個顧客，因此，周圍村子裡的男女老少都樂意到父親辦的商店買東西。
一杯熱茶，一支香菸，說說閒話，看看電視，來來往往的顧客讓父親一點也不寂寞，倒也其樂融融。父親在村上很有人緣，誰家辦婚喪嫁娶大事都少不了叫父親去幫忙；說是幫忙，實際是讓父親坐在那兒抽菸喝茶，幫忙跑腿有的是小夥子，父親坐在那兒好像事情過得就有了秩序。
父親當了一輩子農民，父親生命裡的許多季節都很相似，在這春夏秋冬季節的交替過程中父親頭髮開始變白，脊背開始變彎，歲月一點一點地改變著父親，但父親全然不知，實際他的氣力早都消耗透支了。
父親明顯老了，父親是一點一點地變成一位老人的。他越來越不想走動，話也越來越少，老怕冷，總是默默地坐在牆的一角，默默地看著眼前的人和事。
父親一生愛抽菸，現在抽得更多，抽菸是父親難得的一個愛好，抽菸的害處我們對父親講過，但我們不能讓父親將僅有的一點愛好戒掉。
父親抽菸像做事一樣認真，他抽著煙打著盹；近年父親瞌睡也越來越多，大概過去的許多年月父親忙得忘了睡覺，這會兒兒女們已長大成人，他總算可以放心地睡一覺了。
他是在睡夢中尋找逝去的那些歲月。
本文選自2020年11月4日《文化藝術報》A06版 詳情請點擊左下方閱讀原文查閱
掃碼立即下載文化頭條APP
責 編 | 龐阿倩
審 核 | 梁飛燕
如果你喜歡本文，請分享到朋友圈
原標題：《史星文丨父親是一本書（續）》
閱讀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