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楚河(資料圖) |
三聯生活周刊8月15日報導 2007年,有一樁臺灣葬禮轟動海內外。政府要員、黑道白道,幾千人穿著整齊的黑西裝、黑墨鏡,鎂光燈頻閃,美聯社的記者前來採訪,宛如電影中的經典場面。作為死者長子的陳楚河,職業是演員,扮慣了各種角色:偶像劇中的富家公子、武俠片裡的大俠……「教父」的兒子,是他人生中第一個,也是最重要的角色。
正午刺目的陽光下,他的「叔叔」對陳楚河說:「這是大哥的最後一場戲,而我們要幫他漂亮的完成。」
「喪禮上,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角色,瞬間,我從大男孩變成為了小男人。他的戲結束,便是我的戲開始。」陳楚河說,他的父親陳啟禮,曾是臺灣第一大幫派「竹聯幫」老大。1984年,陳啟禮做下了一件大案,他和兩個手下在美國刺殺了作家江南(劉宜良),這件案子牽涉到蔣經國和臺灣的情報機構,案發後陳啟禮被判處無期徒刑。
沉重記憶的閘門,緩緩從1984年開啟,爺爺擔心他以父親為恥,不斷告訴他:你爸爸是英雄,他是為國家做事的。陳啟禮在獄中給陳楚河寫下一封封長信,或者剪下報紙上的四格漫畫,內容多是《莊子》《三國》故事,勸導他培養各種好習慣。
陳楚河展示其中一封給記者看,裡面有一段是:「當四年多前,一無所助的爸爸被隔離囚禁著,任人侮蔑塗黑動機,爸爸寫下了自己的心聲,衝破了強大的新聞封鎖,終於為自己得到了一般社會的諒解。」那年陳楚河只有六歲,必然是不懂得這些話的,而陳啟禮,大概也沒有期望當時的他能懂。
他只記得,有一天,老師讓他出去見父親,陳啟禮牽著他的手在校園裡轉,叮囑他的話他早已經忘記,只餘留奇怪的感受。第二天中午吃飯,從廣播裡聽到爸爸的名字,雖然還小,卻已經知道是件不好的事,「那一刻就好像電影裡,同學們很吵啊走來走去很快速的,但是自己就聽不到什麼聲音呆在那裡,你在看大家的樣子,但是沒有人在看你。」
悍鴨子
「荷葉披披一浦涼,青廬奕奕夜吟商。平生最識江湖味,聽得秋聲憶故鄉。」這是陳啟禮生前最喜歡的姜夔《湖上寓居雜詠》,每個眷村出來的孩子,都有關於家國的傷逝。
陳啟禮的父親陳鍾從大陸潰退到臺灣時任職上尉,像大多數老兵一樣,他失去了工作,居住在眷村。他和妻子帶了三個孩子過來,其它孩子因為條件所限只好留在大陸。陳啟禮是陳鍾惟一的兒子,在有他之前,沒有一個兒子能養得活,因此陳啟禮一生下來就被當作女兒養,還恪守了一些特殊的禁忌。比如他們篤信陳家的祖上陳友諒穿了耳洞破了相才被朱元璋打敗,所以陳家人從不穿耳洞。陳鐘有一陣子迷上賭博,輸光了錢,於是去法院做清潔工。某一天他掃地時發現了一張檢察官證件,恰好上面的名字也叫「陳鍾」,那時臺灣社會正亂,陳鍾老實不客氣地冒充了這位檢察官,他熟讀了六法全書,居然成為一個成功的檢察官,審理過著名的「火樓雙屍案」。當陳啟禮步入黑道後,這對父子的身份變得很反諷。來之不易的陳啟禮被寄予了太多期望,也被軍事化地管理。幼小的他早起要磨豆漿,為全家做早飯。床鋪要疊成豆腐乾,有一點不符就會挨踹。打得兇了,他會離家出走,被母親找回來,父親一把牌尺就呼到臉上。
陳楚河分析父親走上黑道的心路歷程時說:「他是一個很愛面子的人。他說自己是個很陰柔的人,我覺得其實他是個心很細的人,他拿這個對別人,也希望別人也這麼對他。但是爺爺沒有這麼對他,他在父親身上得不到這個,就渴望另一個東西——兄弟。但是他沒有兄弟,只有兩個妹妹,所以後來很多人都納悶當時父親怎麼在這麼小的時候就培養他的兄弟,或者說是親信。他們經常說自己的父親對自己不好,可是我的父親就像他們的父親一樣。他在選這些人的時候都是有挑過的,不是順眼就行,是觀察分析過的。可是別人都會驚訝,一個人怎麼可能在小時候就會這麼做?但是他從小一直在讀書,看幫會的東西,看歷史的東西。又因為在父親身上沒有得到父愛,所以渴求兄弟,既然沒有親生的兄弟,那就自己去找兄弟。」
九歲時,陳啟禮就進入了幫派。眷村對於土著是外來者,也是侵入者,他們關係處得並不融洽。與他們相鄰的村民很兇悍也很團結,眷村小孩拿竹子抵禦,成立了一個竹林聯盟,這是「竹聯幫」前身。陳啟禮在另一個村子裡,他的好朋友被人打了,他替人出頭,照常被問他是混哪裡的,他瞎編了一個名字「強恕三巨頭」,對方一時嚇住了,沒有動他。後來才發現他是亂掰,麻煩來了,他必須加入幫派尋求庇護,一個外號「牛魔王」的同學拉他入了幫會,他算是「竹聯幫」的第二代。
陳啟禮外形斯文,擅長琴棋書畫、詩詞歌賦,作為黑社會成員實在太不具備威懾力量,他那一輩以鳥命名,他最早人稱「旱鴨子」,一個很慫的外號。為了強大起來,他苦練遊泳,晚年在柬埔寨生活時,炮彈落在遊泳池裡滋滋作響,他還能泰然自若地暢遊,令他僱傭的軍人保鏢從輕蔑到佩服。
和父親一樣,陳楚河也喜愛武俠小說,他把父親形容為《書劍恩仇錄》中的總舵主陳家洛,溫潤如玉,以見識服人。在幫會中,並不是最孔武有力的人最受尊敬,相反,最有知識的那個最容易成為大哥。陳啟禮有一篇頗長的《陳子說》,都是整理他自己的「名言」,例如「專家學者都是權勢者釋放臭氣的器官」,他也引用杜月笙的話——「黑幫是政治的夜壺」,他對自己的人生定位,內心是清晰卻無法回頭的。
19歲時,陳啟禮就在幫中崛起,他帶領「竹聯幫」擠走了本地其他幫會。那時候村民經常為什麼爭執,這時候就要問這個地方最有力量的人,他就經常幫大家調停,沒有打官司,這個人叫作角頭。「竹聯幫」的主要成員是客家人,他們沒有自己的地盤,就必須要去和角頭搶地盤。「父親看起來很文弱,所以他在械鬥中很努力,大家就把『旱鴨子』為『悍鴨子』,看起來斯文,但是也擁有力量。但是當時大家還沒把竹聯幫當成一回事,因為臺灣幫派太多了。」有個叫「郎中」的兄弟精於牌術,他被警方逮捕後自願作汙點證人。在臺北最繁華的商業街西門町,警察押著「郎中」陳仁,陳啟禮派手下走上前,只一下,捅了一下,在眾目睽睽之下,殺死了「郎中」。臺灣社會震驚了,人們才意識到「竹聯幫」是有組織且十分危險的社團。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香港電影圈也是黑道把持,有一次陳啟禮與新義安的向氏兄弟吃飯,講起「郎中」的賭術,之後賭片才大行其道。劉德華、王祖賢主演的《五億探長雷洛傳》就是一個老闆送給陳啟禮的禮物。除了江南案,陳啟禮對記者的談話沒有邊界。陳楚河聽到的自然是爺爺對他的解釋:江南是擁有多重身份的間諜,時至蔣氏後人為了權位鬥爭,江南寫的《蔣經國傳》描述了蔣家內部隱私及內鬥的情況,引起蔣經國震怒。這件事不便由政府出面,擁有眷村血統的陳啟禮被看中,他受派前往美國中央情報局受訓。
陳啟禮和陳楚河說他見過外星人,陳楚河覺得這牛皮吹得很好笑,後來他卻半信半疑直到現在相信了。他舉了一個美國電影《大智若愚》的例子:「男主角的爸爸在他小時候經常在床邊給他講故事,小孩子睡了之後夢到在自己的婚禮上爸爸還在口若懸河的講,就覺得父親搶了自己的風頭,而且講的都是假的,說看過女巫、巨人、雙頭怪。可是到最後父親的喪禮賓客來了他才知道,父親講的都是真的,可能有些添油加醋,但是都是真的,有一次我在柬埔寨看球賽,他叫我去吃飯,就說臺灣的棒球永遠打不起來。我當時想你怎麼知道,你根本不看棒球的人,你怎麼敢斷言?但是等他走了之後,就前幾年,你會發現臺灣棒球真的打不起來,又打假球又涉及到賭,一堆球星都掛掉。我去看的那一次才知道,他們打假球被抓了十三次。我們的眼界不在那個地方,所以當下不能理解他。就像以前有人說地球是圓的,大家都覺得他是瘋子,地球明明是平面的,就是因為眼界不到那裡。」
開槍的是陳啟禮的兩個手下吳敦與董桂森,心思縝密的陳啟禮準備了三卷內容相同的錄音帶,分放在不同的地方,內容是臺灣情報人員介入的證據。他坐牢期間,陳鍾替他打理公司。
一入江湖歲月催
大赦出獄的陳啟禮決心離開黑道,舉行了正式的金盆洗手儀式。只是,江湖進來容易出去難。他先是在工地做工,又成立了一家小消防公司。他去談業務,老闆一見他極熱情,叫人來招呼,總經理陪他聊半天說老闆不在做不了主,通常這時老闆已經溜了。重複同樣的經歷後,陳啟禮明白是他的身份嚇倒了人家。後來他每一次只要走進一個公司的門,先做一個九十度的鞠躬,這樣子就拿下了臺灣百分之八十的消防工程。第二個做的是媒體,他覺得要有自己的發聲管道,不能老是讓媒體來寫。後來做建築工程之類的,最多的時候手上有二十幾億的工程。
「臺語說天公會疼愚人,他失去,但是有得到。」陳楚河說,「你除非不跟人接觸,只要有接觸,隨便一個人問這個事怎麼解決,你只要給一個方向,就跟江湖掛著關係,跟兄弟斷絕情誼和關係,基本上是很難的。」陳啟禮只是「竹聯幫」的精神領袖了,他之後還是多次入獄,每次都和他過去的身份有關。
陳啟禮把自己的人生當作一齣戲,他為了自己的角色,即使力所不及也要勉力去做。他崇拜的名人如亞歷山大、拿破崙睡眠都很少,他也每天只睡四、五個鐘頭,因此他只活了六十幾歲。「人生就是找一面鏡子,尋找自我的時候就需要一面鏡子,對我來說爸爸就是一面鏡子,看到他我就知道我要睡覺,不能像他只睡四五個小時。」
《五億探長雷洛傳》的結尾是劉德華很老了,探長不能再做了,累計了很多財富,他對小孫女說:你知道人生是為了什麼,小孫女沒有回答,他說:就是吃飯。陳啟禮生病晚期,坐擁數億資產,卻因為癌症完全不能進食。
陳鍾去世時,陳啟禮很想回臺灣奔喪,他當時被通緝,回來後立刻就會被捕,他既不願帶著手銬面對世人,又不想被人評說不孝,矛盾之極。陳楚河寫了一萬多字的長信給他,勸他不要回臺。「以前他寫信給我,那我現在就寫信給他,用他能理解的方式讓他去思考,我知道他一定會看,會偷偷看。」
「他其實很寂寞,寂寞是自己給予自己的,他從小就很孤獨,老天不給他親生兄弟,他就自己去找。找到之後不孤獨了嗎?還是孤獨。他在柬埔寨的別墅時,經常晚上到頂樓去,柬埔寨沒有高樓大廈,一眼望去都是平的,能望很遠。他是一個心態很複雜的人,從小父親對他很兇,但是寄望又很深,等到能和父親好好相處的時候他又在牢裡,要不就工作,要不就在逃。到後來不能回去,爺爺走了,他想至少跟爺爺見最後一面,就是參加告別式。但是回去能不能見到,不知道,也許運用各種關係可以見一面,參與告別式,但是後面就被關起來,意義何在?可能他心裡就覺得我作為兒子,有孝道,而且別人又在看我,他能說不回去嗎?我想讓他知道一件事,做人你可以很強,但是你可以不要強得這麼緊繃,這麼辛苦。其實你睡八個小時也是大家心目中的精神領袖啊,也是好爸爸,好老闆。」
逃到柬埔寨後,陳楚河常去那裡探望父親,他的母親是陳啟禮的第二任妻子,在他周歲時父母就離婚了,父母緣份比一般的小孩要薄,陳啟禮和第三任妻子又育有兩個兒子,比陳楚河小很多。「小時候居無定所,一下子跟我的親媽,一下子跟別的人住。我媽脾氣不是很好,有時候趕我出去,我脾氣也不好,會離家出走,在銀行外面都睡過。我當兵的時候,我媽沒有來看過我,可是我沒什麼感覺,當兵時手斷了,我也沒讓她知道。我不覺得這是我不愛她,可能是覺得我的人生就是這樣子。很多人做壞事,都歸到我是單親家庭出來的,缺少父愛或母愛。這都是藉口,不管父母有沒有在一起,只要他們對這個小孩子持續的關愛,這個小孩子一定會感受到的。我也許有時候給人一種冷漠感,或者是距離感,我希望有一個大家庭,我老婆要為我生四個小孩。因為我一歲時父母離異,我沒有過過全家人坐在一起吃飯的日子,所以我會反射在這上面。」但是秉性裡他繼承了父親的某些個性,或許是武俠小說看多了,喪禮之後他籤字放棄了遺產繼承權,「我相信僅憑父親留下來的思想及文字,我可以創造我想要的一切。」
他和父親一樣不喜歡上學,故意考全校最後一名,父母從來不因此責罰他,因為父親認為他會像自己一樣頓悟的。進入演藝圈,父親送他一枚藍寶石戒指,告誡他造成不要沾染賭博和毒品。
陳楚河給陳啟禮一個綽號,叫三溫暖。有句話是「君子有三變: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剛開始看到他的時候覺得他很嚴肅,很害怕,但是接觸完之後他會幫你夾菜啊,會開玩笑,你就覺得這個人好好哦,但是後來又發現他做事很嚴肅認真。」
從第一部電影開始,陳楚河覺得他和父親的緣份就結束了。他拍電影耗時兩個月,父親那邊從沒聯繫過他,他也奇怪,回臺灣後才知道父親病情惡化。「我跟他雖然話不多,但我跟他人生最後一個月時候的相處抵得過一輩子。因為他那時候肚子很痛很漲,胰臟癌,不能進食,就要不停的幫他撫摸肚子,聊天講話來分心。」陳楚河講自己在北京吃到的各種美食,講完吃的又說風土人情,跟同學的相處,陳啟禮聽著都很有興趣。
他對陳楚河說:「你徹底改變了我人生的想法。當時逃的時候在找世界上可以躲的地方,選金邊是因為那時候金邊戰亂。」他人生一直想要擁有土地,想要一個落腳處。沒有腳的鳥其實是想落腳的。他約兒子病好後一起去捕魚。「他常說他前世或許是一隻鳥,在他所在之地,總是能聚集了許多不同的鳥。這讓我想到了《阿飛正傳》裡主角說過的話。」直到現在,陳楚河演哭戲的時候就會想起父親給自己的感覺,對父親的情感是他的情緒按鈕。
「我爸爸走的時候,斷氣的那一刻,那些叔叔都讓我趕快叫他名字,但是我叫不出口。我成長過程中其實都沒跟他在一起,其實是不太親的,我都跟我媽住在一起,我跟他一天之間對話可能不超過五句,除非是他教訓我。但是我知道我們很愛彼此,但是突然……我當時還是叫了,但是他還是走了,那一口氣洩了,我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我記得我弟弟還比較穩得住,但是我不行,就親了一下他的額頭。可能是我心理作用,我覺得他眼睛沒有完全閉起來,餘光還有一點點看著我。我就到頂樓一個人躺著,想讓時間過去。張愛玲講過,如果時間不能讓你忘記一個不該忘記的人,那以前流逝的歲月還有什麼意義。她講的話跟愛情有關,但這句話可以用在很多面上,像我對我爸爸的感覺。的確時間久了之後會過去,這是我的感覺,時間一定會幫助你淡忘。」
「如果是一位夠得上歷史份量的人,自有史家為其定讞一生;如果只是一個大時代裡的小人物,死亡也不過是一樁社會新聞罷了。」陳楚河淡淡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