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 戶 斷 想
魯迅的《藤野先生》，長年被選作中學的語文教材，在課堂上被一代代人消費，成為全民性的教材，在中國的名氣很大。在這篇文章的開頭部分有如下內容：
「我就往仙臺的醫學專門學校去。從東京出發，不久便到一處驛站，寫道：日 暮裡。不知怎地，我到現在還記得這名目。其次卻只記得水戶了，這是明的遺民朱舜水先生客死的地方。仙臺是一個市鎮，並不大；冬天冷得厲害；還沒有中國的學生。」
也不知何故，我對魯迅在文中提到的幾個日本地名印象深刻，總難忘記。特別是那個叫做「日暮裡」的地方，初聽起來感覺怪怪的，可慢慢咀嚼又覺得很有味道，我一直在想那一定是個很浪漫而又帶了些許傷感的地方。年少時的如是猜想，經年揮之不去。後來，負笈東瀛，客居東京數載，對東京的地名也算是耳熟能詳了。那個位於上野公園附近的日暮裡，是東京連接日本東北地區的一個交通要衝，熱鬧得很。大概古時住在東京一帶的人認為出了這個地方，踏上北去的旅途，就算是離開故裡，很自然地生出諸如「日暮鄉關何處是」，「不聞爺娘喚女聲」之類的羈旅之恨來，故命名之曰「日暮裡」。終於有一天，我也要越過這日暮裡，出發去到我念念不忘的仙臺。
如今，從東京到仙臺，和魯迅先生當年所走的路線並無多少改變，無論是乘坐東北本線的高速列車，還是乘坐長途汽車，途中都必經一個叫做水戶的地方。今天，我不說仙臺，姑且來談談這水戶。水戶作為日本茨城縣的首府，自古以來就是連接南北的門戶，其地理位置的重要性自不待言。同時，水戶在日本文化史上佔有重要的一席之地。
1603年，德川家康完成了新一輪的政治角逐，重新收拾河山，在江戶（現在的東京）開創了武家政權德川幕府。後來，德川氏又分化成三大本家，形成所謂的「御三家」，分別是尾張、三河及水戶。水戶家的第一代家主是德川家康的第11子德川賴房，享祿35萬石。從那時起，水戶就開始了大規模的營建活動，先後修建了城樓、偕樂園、弘道館等，迎來了其發展史上的黃金年代。
弘道館是水戶藩的藩校，也是水戶文化的象徵，濃縮了水戶文化從奠基到嬗變再臻輝煌的漫漫歷程。該館是在聽取了水戶學派思想家藤田東湖、會澤正志齋等人的意見後，在水戶藩第九代藩主德川齊昭的親自過問下，克服重重困難於天保12年（1841年）修建落成。當時，西方列強開始染指東方，侵略者的炮聲隱約可聞。俄羅斯、英國、美國等外國勢力步步逼進這個亙古以來漂浮在太平洋的波濤上的島國日本，民族命運岌岌可危。為圖謀國家的獨立和發展，水戶藩的思想家們最終看準了教育對提高民眾素質的巨大功效。他們不僅為水戶藩，也要為德川政府培養濟國安邦的才俊。水戶藩的思想家們以來自中國的儒家學說為理念，要在嚴格的封建等級制度之下錘鍊年輕士子們修治平齊的理想人格，塑造他們忠孝悌恕的倫理道德。他們相信，憑藉儒家倫理春風化雨般的教化，一定能成功地催生人民對自我人格的提升，由此可以完成民眾幕藩封建制度的認同。
（弘道館）
其實，水戶的思想家們並非沒有看到自身的劣勢。在德川光國、藤田東湖等活躍的時代裡，明朝被異族覆滅的慘痛仍然記憶猶新。尤其是他們在與明朝遺民朱舜水的交往中，對偉大的中華文明所遭遇的敗北有了切膚之感。就在弘道館開張的前一年，清王朝在鴉片戰爭中遭到致命的打擊，啟開了一代王朝江河日下的水閘。既然如此，水戶的藩主和他麾下的思想家們為何要把救亡圖存的希望寄托在頹相畢露的儒家文化上呢？千百年來，日本民眾普遍信奉神道教和佛教。這兩種宗教固然對社會的安定起到了較大的作用，但於定國安邦似乎沒有多少益處。近代以降，對於四面楚歌的日本來說，需要的是實實在在的經世濟國的才能和捨生取義的忠孝倫理。在他們看來，具有此種教化功效的也就只有儒教了。弘文館正是這一思路下的產物。在以藩主德川齊昭的敕令形式發布的《弘道館記》以及由藤田東湖解說的《弘道館述議》中，都強調了儒家思想的教育意義。弘道館佔地面積約18萬平方米，其規模遠遠超過同時代的金澤的明倫堂以及江戶幕府的昌平坂學問所等著名的文化機構，不但為水戶藩和幕府培育了大量順應時代潮流的人材，還成為傳播水戶思想的大本營。「尊王攘夷」的思想就是在水戶這塊思想沃土中孕育出來的，直接成了明治維新的指導思想。
水戶的偕樂園號稱日本的三大園林之一，與岡山的後樂園、金澤的兼六園齊名。偕樂園同樣是在藩主德川齊昭的親自過問下，於天保13年（1842年）年修建而成。取名「偕樂」，不過是為了要彰顯藩主與庶民同樂的風範罷了。齊昭從老家江戶取來梅實，下令在偕樂園內廣植梅樹。有道是十年樹木，百年樹人。一百多年過去了，如今的偕樂園梅樹成蔭，花開時節這裡春深似海。齊昭在偕樂園內種植梅花這一舉動，據說還不完全是出於風雅，他曾設想要用梅子來預防饑饉和充當軍糧。更重要的是，偕樂園還是弘道館的附屬設施。如果說弘道館是文武修行之聖地，那偕樂園則是學子們修完功課放鬆神經的後花園。一張一馳勾連成水戶文教政策的重要環節。在這個意義上，偕樂園是弘道館的延續，也是水戶文化的重要載體，兩者一道共同承擔起了挽大廈於將傾的歷史使命，為風雨飄搖的社稷點燃了一盞明亮的路燈。水戶因為弘道館和偕樂園的存在，牢牢地在日本文化史上佔據了一席之地。偏居東北一隅的水戶傳遞著時代文化的最強音，一度成了過渡時期文化人心中嚮往的聖地。一時間群賢畢至，眾星閃爍，照亮了東北方的天空。
（偕樂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