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亮夫先生諱寅清,以字行,一九〇二年五月十九日生於雲南昭通。父親姜思讓先生曾就讀於清末大學堂,武昌起義後返家領導地方光復事業,雲南護國之役時又領導昭通募捐濟軍反袁,先生自幼即受他愛國思想的影響。一九一四年入昭通高等小學。一九一六年入雲南省立第二中學。一九二一年以本省官費生考入成都高等師範學校國文部,得林思進、龔道耕、廖平諸先生指授,研讀《詩經》、《尚書》、《左傳》、《荀子》、《史記》、《漢書》、《說文》、《廣韻》等典籍。一九二六年考入清華國學研究院,從王國維、梁啓超、陳寅恪、趙元任諸先生問學,在王先生指導下完成論文《詩騷聯綿字考》。畢業後在南通、無錫中學任教。一九二八年至上海,先後任持志大學、大夏大學、暨南大學、中國公學、復旦大學教授及北新書局編輯。其間又拜章太炎先生為師。章先生指導他從杜佑《通典》入手讀史,並告誡他要做一個真正的學人,不作空疏之學、譁眾取寵之學。一九三三年任河南大學教授。一九三五年赴法國巴黎大學進修考古學,結識了馬伯樂、伯希和、戴密微、葉慈、翟理斯等漢學名家,接觸了多種西方人文社會科學名著。遇友人王重民,相約摹錄為伯希和劫去的敦煌經卷,開始了敦煌學研究。其後又遊倫敦、羅馬、柏林,領略了西方學者整理文物、研究學術的科學方法與寬闊途徑。一九三七年回國後,歷任東北大學、西北大學、雲南大學、昆明師範學院、英士大學等校教授,並曾任雲南省教育廳廳長、雲南軍政委員會文教處處長。一九五〇年至一九五一年在雲南革命大學學習。一九五二年到雲南省博物館工作。一九五三年調任浙江師範學院(後改名為杭州大學)教授,一九五六年起任中文系主任。一九八三年組建杭州大學古籍研究所,任所長。曾被推舉為中國屈原學會會長、中國敦煌吐魯番學會語言文學分會會長、浙江省語言學會會長、中國音韻學研究會學術顧問、中國訓詁學研究會學術顧問、《漢語大字典》與《漢語大詞典》學術顧問、《中國大百科全書》中國文學卷先秦文學分支主編。一九九五年十二月四日病逝於杭州,終年九十三歲。
姜亮夫在清華國學研究院的畢業證書二姜先生的學術研究,大抵以小學立根基,以史學致宏大,而尤湛深於楚辭學與敦煌學。已刊行的著作有:
一、《屈原賦校注》。屬稿於一九二九年,以明翻宋本洪興祖《楚辭補註》為底本,參校他本,復徵引《文選》、《史記》、《一切經音義》、《太平御覽》等書考證史實,訂正文字。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五七年出版。先生晚年加以重訂,於一九八七年付天津古籍出版社出版。
二、《楚辭書目五種》。綜錄歷代有關《楚辭》著述的工具書,包括:(一)楚辭書目提要,內分輯注、音義、論評、考證四類,計二二八種;(二)楚辭圖譜提要,內分法書、畫圖、地圖、雜項四類,計四十七種;(三)紹騷偶錄,著錄漢代以來模擬屈賦的著作,計書籍十九種,篇章一九二題;(四)楚辭札記目錄,著錄趙宋以來各家讀書札記中考證《楚辭》文字的條目,計八〇二題,又書籍一種;(五)楚辭論文目錄,主要著錄現代有關《楚辭》及其作者的論文目錄,計四七七題。中華書局一九六一年出版,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九三年修訂再版。
三、《楚辭今繹講錄》。先生一九七九年受教育部委託主辦《楚辭》學講習班,本書據授課錄音整理而成,共十二講,對《楚辭》的研究方法,屈原事跡,《楚辭》的源流、系統、內容特色都有闡說。北京出版社一九八一年初版,一九八三年修訂再版,雲南人民出版社一九九九年新版。
四、《楚辭學論文集》。收錄《楚辭》論文廿五篇,對屈原生平,屈原思想,《楚辭》中的訓詁、語法、文例,《楚辭》學史以及楚史、楚地理與楚文化中的問題做了探研。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四年出版。
五、《楚辭通故》。先生治《楚辭》的總結性著作,對《楚辭》中的全部語詞與重要問題分類加以考釋,凡十部:(一)天部;(二)地部;(三)人部;(四)史部;(五)意識部;(六)制度部;(七)文物部;(八)博物部;(九)書篇部;(十)詞部。齊魯書社一九八五年出版,雲南人民出版社一九九九年再版。
《楚辭通故》手稿本六、《敦煌——偉大的文化寶藏》。原為所撰《敦煌志》中的總論,五十年代以白話改寫而成,對敦煌史地、敦煌文書與敦煌藝術做了介紹。古典文學出版社一九五六年出版,雲南人民出版社一九九九年再版。
七、《敦煌學概論》。先生一九八三年受教育部委託主辦敦煌學講習班,本書亦據授課錄音整理而成,共六講,涉及敦煌學在中國文化史上的價值、敦煌卷子與敦煌藝術的內容及特色、敦煌卷子的研究方法等。中華書局一九八五年出版,雲南人民出版社一九九九年再版,北京出版社二〇〇四年列入「大家小書」叢書。
八、《敦煌學論文集》。收錄敦煌學的論文三十八篇,既有關於敦煌歷史、文書、藝術等的專題研究,亦有資料綜錄。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七年出版。
九、《莫高窟年表》。將敦煌卷子中有年代可考者按年依次編定,正表起自晉惠帝永熙元年(公元二九〇年)傳說莫高窟始建窟寺時,止於宋仁宗嘉祐二年(公元一〇五七年),表前則「攝照中原之往跡,以明敦煌體性之所有」,表後則略記藏經洞開啟至敦煌藝術研究所成立之歷年大事,並附《敦煌所見道教佚經考》、《敦煌寺名錄》及分類的《敦煌書目》。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五年出版。
十、《瀛涯敦煌韻輯》。凡廿四卷,分隸三部:(一)字部,摹錄藏於巴黎的敦煌韻書殘卷廿七種,附錄六種;(二)論部,收論文廿一篇,多為所摹錄的卷子的考釋與論述;(三)韻部,綜合字部所收各卷及有關材料製成《隋唐宋韻書韻部總譜》、《諸隋唐宋人韻書反切異文譜》、《諸韻切語上字不見於〈廣韻〉諸字譜》、《隋唐人韻書所載諸體字譜》,以便總觀比照各相關韻書的全貌。上海出版公司一九五二年出版。後數十年時加訂補,寫定《瀛涯敦煌韻書卷子考釋》,於一九九〇年付浙江古籍出版社出版。
十一、《中國聲韻學》。三十年代初期講授聲韻學時所撰講義,是現代較早全面概述傳統聲韻學的著作之一。世界書局一九三三年出版。
十二、《文字樸識》。三十年代講授古文字學時所撰講義,結合王國維先生的古文字與章太炎先生的聲韻學研究成果,考察文字孳乳演變軌跡。第一卷於一九四六年收入雲南大學文法學院叢書出版。
十三、《古文字學》。系五十年代所撰古漢語教材中的文字部分,結合古代文化史實探討了漢字的產生及其形體的變化。浙江人民出版社一九八四年出版,雲南人民出版社一九九九年再版。
十四、《昭通方言疏證》。成書於二十年代,凡十卷:(一)釋詞;(二)釋天;(三)釋地;(四)釋人;(五)釋衣服;(六)釋飲食;(七)釋宮室;(八)釋器用;(九)釋博物;(十)附錄。記錄昭通方言語詞約四千個,明其音讀,證以古訓。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八年出版。
十五、《古史學論文集》。收錄古史論文廿五篇,以考述上古史及先秦古籍者居多。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九六年出版。
十六、《歷代人物年裡碑傳綜表》。原名《歷代名人年裡碑傳總表》,一九三七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五十年代重加刪訂,改題今名。收錄自春秋末期至一九一九年以前去世的歷代人物一萬二千餘名,以表格形式按歷史順序列出諸人姓名、字號、籍貫、歲數、生卒年及所據材料出處,在生、卒年兩項中又分別注出帝號、年號、年數、幹支及公元年份,是稽查我國歷史人物的生卒年、籍貫及碑傳信息的重要工具書。中華書局一九五九年出版。
《姜亮夫全集》上舉之外,先生已問世的著作還有《詩騷聯綿字考》、《陸平原年譜》、《張華年譜》、《屈原賦今譯》等;未單獨刊行的著作有《古漢語論文集》、《古漢語語音學》、《甲骨學通論》、《二招校注》等。今並匯錄為《姜亮夫全集》二十四卷,於二〇〇二年由先生故鄉的雲南人民出版社出版。
三姜先生的治學,其要蓋在以下數端:
一、治學基石:資料與工具。先生治古史而成《歷代人物年裡碑傳綜表》,治《楚辭》而成《楚辭書目五種》,治敦煌學而成《莫高窟年表》。在這樣詳備的資料基礎上來做專題研究,自然易於深入而不蹈空。他教導學生:「要建立一個學術系統,要做到無微不至,必須以掌握資料為第一事。」「材料一定要搜集得比較完整一些。譬如搞《楚辭》,最好把《楚辭》全部有用的資料都找來,還要找一些同它有關係的東西,面要寬一些。」並強調說:「編工具書這種事,我們研究學問的人,非做不可。」他以導師王國維先生為例,回憶「他每研究一種學問,一定先編有關的工具書,如研究金文,即先編成《宋代金文著錄表》和《國朝金文著錄表》;研究宋元戲曲,先做《曲錄》」,故對研究對象各方面的情況都能瞭然於胸,其研究成果的「點點滴滴都有詳細的根據」。
姜亮夫(左)與饒宗頤二、治學中心:語言與歷史。先生審悉研究中國古代文化,「根本問題仍在語言與歷史兩事」,自言「以語言及歷史為中心,此餘數十年根株所在」,既宣示自己的古史研究「植基於語言文字」,又指出「歷史是我們民族的大本大根,如不切實讀史,搞文字聲韻就缺乏堅實的基礎」。而所以要以語言與歷史為治學的根株,則「自語言言有二義:(一)謂解釋文辭以馳騖語言學規律,務使形、聲、義三者無缺誤。(二)謂凡歷史事所藉以表達之語言,必須與史實之發展相協調,不可有差失矛盾。以歷史言之,則歷史發展與語言規律之出入,繁變紛擾,往往與語言之變有如親之與子」。
三、治學方法:綜合與貫通。先生進一步申論:「然欲證史、語兩者之關涉,自本體本質,有不能說明者,於是而必須藉助於其他學科,乃能透達,故往往一詞一義之標舉推闡,大體綜合社會諸科,乃覺昭晰。」因為「要證實一件事物的全體所需要的知識,是非常廣闊的,凡此事物有關的學科,你都得用到,這就是所謂『綜合』,要綜合一切有關學科,才能說明某一學科」。譬如「我不滿意我的《屈原賦校注》,就是因為未曾使用一切語言、歷史、民族、地理、博物、生理、氏族社會、政治、哲學,乃至天文、物理、化學等許多知識,細細引入,以詳釋各詞語。於是,後來我儘量引進,儘量發揮,改寫成為《楚辭通故》」。歐洲遊學的閱歷促使他突破了自己「數十年單一的研究方法,吸收了國外學者綜合研究問題的經驗」,於是「思想有凝滯的,可以抉擇了;材料方面有缺陷的,可以補充了。方法上更使我有了多樣化的路子,可以從四面八方來包圍它,有無往不適之樂」。
姜亮夫在歐洲遊學留影四、治學態度:耐勞與求實。先生筆耕終身,廣涉多門學科,沒有刻苦耐勞的工作精神,是不可想像的。他自稱是一個「遲鈍」的人,因此,「在學術研究上,就有一種毫不為人所難的脾氣」,「可取的只有下笨工夫這一點,許多事都是在笨求中得到一線光明,一絲成就」。在不斷深入的研究中愈益感到「科研的天地,真是寬大得很,同時也細緻得很」,這更「促使我不知疲倦地工作」,並痛惜許多時間與精力都以不得已的原因而被浪費了。在晚年雙目幾近失明的情況下,他仍然堅持讀書寫作,指導學生,勉勵青年「存永久堅強的毅力、自強不息的精神、艱苦卓絕的氣概,不作浮誇,不為文痞」。他強調治學必須「規規矩矩,老老實實,從頭做起,不敢偷懶」,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坦承自己「對《楚辭》也還有許多未弄懂的東西」,都體現了實事求是的學者態度。
四姜先生在回顧自己的學術生涯時表示「始終對自己的工作不滿意」,然而他在中國古代文化研究中的貢獻是多方面的。他的著作在海內外屢次翻印,廣為流布。其中《歷代人物年裡碑傳綜表》已成為治史者常備的工具書,也成為各種文史工具書書目必列的著作。如張舜徽教授主編的《中國史學名著題解》(一九八四年,北京)表揚該書「取材豐富,考訂認真」,雖「有一些疏誤之處」,但「仍不失為一部使用方便,有較高價值的工具書,是同類書中的較好者」。《楚辭》諸書亦為多種研究論著及《楚辭》注本反覆徵引,並給予了高度評價。如馬茂元教授主編的《楚辭研究集成》第二編《楚辭要籍解題》(一九八四年,武漢),收錄了《屈原賦校注》、《楚辭書目五種》及《楚辭今繹講錄》。論《校注》,則謂「姜亮夫綜合屈原身世與戰國民族的歷史條件,結合文法分析,精細周密地來探索每一句每一篇的大義」,其「訓詁都是很有根據的,且能顯示作者具有很深的功力」;論《書目》,則謂「書中對前人著述,時加評議,指陳得失,褒貶得當」,「雖是目錄學著作,但在一定程度上卻反映了姜氏的治學成果,是一部具有學術價值的專著」;論《講錄》,則謂:「無論談哪一方面的問題,姜氏都能結合作品內容和時代背景,並通過實例的剖析加以闡發;因此,全書說理透徹,生動流暢,對讀者學習、理解《楚辭》,是很有益的。」另如聲韻學權威陳新雄教授在《幾本有價值的聲韻學要籍簡介》中稱讚《中國聲韻學》「敘述頗為簡明,編排也頗有次序,立論多本章炳麟、黃侃的說法,參以語音學原理,是一部值得推薦的聲韻學要籍」(載《鍥不舍齋論學集》,一九八四年,臺北)。敦煌學權威榮新江教授更撰《重讀〈敦煌——偉大的文化寶藏〉》,自述在準備敦煌學導論課時,「首先想到姜亮夫先生的《敦煌——偉大的文化寶藏》,因為這是我學習敦煌學的入門書,許多敦煌學的最初記憶都從這本書開始」,全書「圖文並茂,從各個角度闡明了敦煌石窟和藏經洞出土文獻的豐富內涵」,如今「從一些個案的研究上看,這本書當然有不少地方可以補充、修訂,但從它對整個敦煌學的描述上看」則「仍然是全面反映敦煌寶藏的一部好書」(載《敦煌學新論》,二〇〇二年,蘭州)。而李學勤教授則在為《姜亮夫全集》寫的序中說:「姜先生的學問,究其實是兼採眾長,自成一家」,研究範圍「由後學看來,更是寬無涯涘。《全集》前言所舉,即有楚辭學、敦煌學、語言學、歷史學四大方面,而在這些方面他都有為學人所必讀的重要著作,其貢獻之大,乃世人共見」。
五姜先生的著作總字數逾千萬,本書無疑只是鼎中一臠。全書分為兩卷,上卷為中國文化史與中國學術史部分,輯《孔子和他的學說》、《新經疏》、《諸子古微》、《三楚所傳古史與齊魯三晉異同辨》、《敦煌經卷在中國文化學術上的價值》等文十四篇;下卷為治學歷程與治學方法部分,輯入《我是怎樣做研究工作的》、《根底之學與博與專的道路》、《憶清華國學研究院》、《思師錄》、《研究國故應有的基本知識與應備的工具書》等文十七篇,共計三十一篇。其中三十篇均見於《姜亮夫全集》,唯一的例外,是《全集》出版後發現的刊於一九五七年五月二十九日《浙江日報》的《從三個主義說到「家」》。
一九五七年五月,《人民日報》發布了中共中央關於開展反對官僚主義、宗派主義和主觀主義的整風運動的指示,黨外人士也被號召鳴放。先生藉此東風,一吐胸中壘塊:
主觀主義者把一切「真實」建立在個人的想像上,自己的腦子便是庖丁解牛的刀;宗派主義或教條主義者把一切「真實」建立在一個「宗神」或一個「教主」身上,只為某聖人、某賢人立言。他們都很害怕「客觀存在」……往往扯上點形式,就算解決了問題。遊國恩教授在北京座談會上指出有人以為屈原是封建主義者,因為他是貴族。我曾親耳聽過一個同志批評王國維,說他是最後一個高舉封建主義大纛的人。某位很有地位的同志說,崑曲只能在廟廷中演出,所以是封建藝術,因而連累到唱崑曲的成了「封建餘孽」。類似的事例正層見疊出:
先生直言規箴:「我想學術研究,譬如種花種稻,是不好使用一般的『領導方式』的。」他寄希望於領導:不可「領導太重」;不可「揠苗助長」。他更寄希望於青年:不可狹隘,「要有寬博的知識,才能積累得厚,建築得高」;不可固執,「對一切派系,有虛心吸取的雅量,不要學還未成,而先學會一套捧人或踏人的本領」;不可趕場,「臨時拉湊點材料,趕一個熱鬧市場,以為是成名的終南捷徑,甚至於在場中去露一露打出手的本領」;不可標榜,「以此作為個人向上爬的投資」,而能「看穿這些宗派主義者及一切壞主義者的伎倆,回頭好好做一個最忠實的科學研究者」。
文章寫得及時,發表得也及時——見報十天之後,就傳來了組織力量反擊右派分子進攻的號角聲。先生固幸得漏網,該文則湮沒不彰。而他六十多年前的慷慨陳詞與痛切呼籲,在今天也依然值得我們再三吟味。這樣既具有歷史意義、又不乏現實意義的文字,自然是值得載入本書以廣其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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