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章·涉江》:駕青虯兮驂白螭

2020-12-19 天堂圖書館

題記:《離騷全圖》是2003年山東畫報出版社出版的圖書,作者是屈原、宋玉,繪圖:蕭雲從、門應兆,校釋:王承略《離騷全圖》一書,圖文兼美,以屈原作品為主,《離騷》首當其衝,是最精彩的,氣勢磅礴,洋灑千年。 既而是《九歌》,此為本書上卷。《離騷全圖》中卷只一篇《天問》,一三五頁碼到二三一頁碼,共九十六頁之豐厚,可見《天問》之博大。《離騷全圖》下卷有《九章》,以及難以遽定作者的《遠遊》《卜居》《漁父》《招魂》《大招》《九辯》和香草圖。《離騷全圖》附錄有司馬遷所著《屈原列傳》、蔣驥的《楚辭地圖》、蕭雲從的《離騷圖原序》《畫九歌圖自跋》《畫天問圖總序》、紀昀的《四庫本<離騷全圖>提要》《離騷全圖》將圖文放在同一面,文字附於圖的另一側,頗合古人「左圖右書」之意,用心之至。王逸《楚辭章句》第四篇《九章章句》的序文寫道:《九章》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放於江南之野,思君念國,憂心罔極,故復作《九章》。章者,著也,明也。言己所陳忠信之道,甚著明也。卒不見納,委命自沉。楚人惜而哀之,世論其詞,以相傳焉。《九章》都是屈原放逐後的作品。分別是《惜誦》、《涉江》、《哀郢》、《抽思》、《懷沙》、《思美人》、《惜往日》、《橘頌》、《悲迴風》。且容我慢慢讀來。

《九章·涉江》是屈原渡江湘,入洞庭,過枉渚,辰陽而入漵浦的紀行詩,寫了他自陵陽渡江而南,浮沅水西上,獨處深山的情景,嘆小人在位,而君子遇害,表達了決不妥協的意志。其寫作時間當在流放江南多年之後,屬屈原晚年的作品。

駕青虯兮驂白螭

《九章·涉江》餘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帶長鋏之陸離兮,冠切雲之崔嵬。被明月兮佩寶璐。世溷濁而莫餘知兮,吾方高馳而不顧。駕青虯兮驂白螭,吾與重華遊兮瑤之圃。登崑崙兮食玉英,與天地兮比壽,與日月兮齊光。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餘濟乎江湘。乘鄂渚而反顧兮,欸秋冬之緒風。步餘馬兮山皋,邸餘車兮方林。乘舲船餘上沅兮,齊吳榜以擊汰。船容與而不進兮,淹回水而疑滯。朝發枉陼兮,夕宿辰陽。苟餘心其端直兮,雖闢遠其何傷。入漵浦餘邅回兮,迷不知吾所如。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猿狖之所居。山高高而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紛其無垠兮,雲霏霏其承宇。哀吾生之無樂兮,幽獨處乎山中。吾不能變心而從俗兮,固將愁苦而終窮。接輿髡首兮,桑扈臝行。忠不必用兮,賢不必以。伍子逢殃兮,比幹菹醢。與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餘將董道而不豫兮,固將重昏而終身。亂曰:鸞鳥鳳凰,日以遠兮。燕雀烏鵲,巢堂壇兮。露申辛夷,死林薄兮。腥臊並御,芳不得薄兮。陰陽易位,時不當兮。懷信侘傺,忽乎吾將行兮。

【理想很高尚和現實很矛盾】

餘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帶長鋏之陸離兮,冠切雲之崔嵬。被明月兮佩寶璐。世溷濁而莫餘知兮,吾方高馳而不顧。駕青虯兮驂白螭,吾與重華遊兮瑤之圃。登崑崙兮食玉英,與天地兮比壽,與日月兮齊光。

奇服:奇偉的服飾,不平常的服飾。衰:懈怠,衰減。鋏(jiá):劍柄,這裡代指劍。長鋏即長劍。陸離:長貌。切云:冠名,一種高帽子。崔嵬:高聳的樣子。被:同「披」,戴著。明月:夜光珠。璐:美玉名。溷濁,混亂汙濁,溷,混的異體字。莫餘知:即「莫知餘」,沒有人理解我。方:將要。高馳:遠走高飛。顧:回頭看。青虯:青色無角龍。白螭(chī):白色無角龍。驂:四馬駕車,兩邊的馬稱為驂,這裡指用螭來做驂馬。這種形象在屈原的作品裡多次出現,《九歌》裡就有。重華:上古帝王虞舜的別名。瑤:美玉。圃:花園。「瑤之圃」指神話傳說中天帝所居的盛產美玉的花園。習慣了中國古代神話傳說,總是美到極致。英:花朵。玉英:玉樹的花朵。

屈原喜歡奇裝異服,似乎不是一天兩天。「奇服」、「長鋏」、「切雲」之「冠」、「明月」、「寶璐」,如此精心裝扮,彰顯自己志向高潔,與眾不同。自幼喜歡到老仍沒有放棄過,如同自己的美政的理想,從來沒有放棄過一樣。他希望楚國強盛的想法自始至終都沒有減弱,雖然屢受打擊都不曾灰心,只是內心感到莫名的孤獨。「世溷濁而莫餘知兮」、「哀南夷之莫吾知兮」,自己的志身高潔卻不為世人所容,這太讓人悲哀了,這正是渡江的原因。

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餘濟乎江湘。乘鄂渚而反顧兮,欸秋冬之緒風。步餘馬兮山皋,邸餘車兮方林。

南夷:指屈原流放的楚國南部的土著。旦:清晨。濟:渡過。江湘:即長江、湘江。乘:登上。鄂渚:地名,在今湖北武昌西面。反顧:回頭看。欸(āi):嘆息聲,悲嘆。緒風:餘風,大風。步馬:讓馬徐行。山皋:山岡,山邊。邸:同「抵」,抵達,停放。方林:地名。

一路走來,途中見到美景,登上鄂渚,回望路途,讓馬徐行,停在方林。

乘舲船餘上沅兮,齊吳榜以擊汰。船容與而不進兮,淹回水而疑滯。朝發枉陼兮,夕宿辰陽。苟餘心其端直兮,雖闢遠其何傷。

舲(líng)船:有窗的小船。上:溯流而上。齊:同時並舉。吳:國名,也有人解為「大」。榜:船槳。汰:水波。容與:緩慢,舒緩。淹:停留。回水:迴旋的水,漩渦。

此處描寫船徘徊在漩渦中停滯不前,意有所指,作者自己的人生和當時的心情。

陼:同「渚」。枉陼:地名,在今湖南常德市南,又作枉渚。辰陽:地名,在今湖南辰谿縣西。苟:如果。端:正。傷,妨害。

沿沅江上溯行舟,船在逆水與漩渦中艱難行進,儘管船工齊心協力,用槳擊水,但船卻停滯不動,很難前進,此情此景正如詩人自己的處境。

早上從枉陼出發,晚上到了辰陽,足有一日行程,行程愈西越堅信自己的志向是正確的,是忠誠的而無私的,吾心正直,即使流放在偏僻荒遠的地方,又有什麼關係呢?

入漵浦餘邅回兮,迷不知吾所如。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猿狖之所居。山高高而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紛其無垠兮,雲霏霏其承宇。

漵浦:地名,在今湖南省漵浦縣,漵水之濱。邅[zhān]回,困頓徘徊,輾轉,難行不進的樣子,也作儃佪:徘徊。如:到,往。

進入漵浦之後,我徘徊猶豫,不知該去哪兒,迷茫而不知所措。

杳:幽暗。冥冥:幽昧昏暗。狖(yòu):長尾猿。幽晦:幽深陰暗。高高,當從《楚辭補註》本作峻高。蔽,遮掩。幽晦,陰暗。

霰:雪珠。紛:繁多。垠:邊際。霏霏:形容濃雲密布的樣子。承:連接瀰漫。宇:屋簷,這裡借指天空陰雲密布,瀰漫天空。

進入漵浦獨坐深山,深林杳冥,榛莽叢生,是猿狖所居,而不是人所宜去的地方。深山峻領,雲氣瀰漫,天地相連,人煙稀少。這是對流放地的環境的形容誇張,也是對自己所處政治環境的隱喻。如今想來,先前古人流放之地,現在都成了風景名勝,當年屈原居於此,若不是心系楚王,心懷楚國,寄情於山水該是另一番情致吧。

哀吾生之無樂兮,幽獨處乎山中。吾不能變心而從俗兮,固將愁苦而終窮。

變心,改變志向。從俗,隨從世俗。固,本來,此處意為寧肯。終窮:終生困厄,困苦到底。

在這樣的政治環境和生活環境當中,是無樂可言了。然而即便是這樣,也絕不改變自己初衷,決不與黑暗勢力同流合汙,妥協變節。

接輿髡首兮,桑扈臝行。忠不必用兮,賢不必以。伍子逢殃兮,比幹菹醢。與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餘將董道而不豫兮,固將重昏而終身。

接輿:春秋時楚國的隱士,時稱狂者,即《論語》裡所說的「楚狂接輿」,與孔子同時,佯狂傲世。髡(kūn)首:古代刑罰之一,即剃髮。相傳接輿自己剃去頭髮,避世不出仕。桑扈:春秋時的隱士,即《論語》所說的子桑伯子,《莊子》所說的子桑戶。臝:同「裸」。桑扈用驘體行走來表示自己的憤世嫉俗。原來行為藝術由來已久,咱們的祖先比現代人厲害多了。以:用。

伍子:伍員,字子胥,楚人,春秋時吳國賢臣,因報父仇投吳為大將,後因直諫為吳王夫差所殺。逢殃:指伍子胥被吳王夫差殺害。吳王夫差聽信伯嚭的讒言,逼迫伍員自殺。

比幹:殷商紂王時賢臣,比幹強諫,被紂王剖心而死。菹醢(zūhǎi):古代的酷刑,將人跺成肉醬,慘不忍睹。皆然:都一樣。

董道:堅守正道。豫:猶豫,踟躇。重:重複。昏:暗昧。

屈原旁徵博引,在此一口氣舉了不少反面的例子,接輿、桑扈、伍子胥、比幹這些忠臣賢士不為世所用,反而都不得善終。藉此進一步表明自己的政治立場,接輿、桑扈是消極不合作,結果為時代所遺棄;伍員、比幹是想拯救國家改變現實的,但又不免殺身之禍,所以結論是「忠不必用兮,賢不必以」。

《惜誦》裡就舉了「申生」和「鯀」的故事來說明孝子賢臣被誣陷被殺害。賢士不為所用古而有之,何怨?藉此再次表明自己仍將正道直行,毫不猶豫,決不放棄。

亂曰:鸞鳥鳳凰,日以遠兮。燕雀烏鵲,巢堂壇兮。露申辛夷,死林薄兮。腥臊並御,芳不得薄兮。陰陽易位,時不當兮。懷信侘傺,忽乎吾將行兮。

亂,古代樂歌中的尾聲,總括全篇主旨。鸞鳥:傳說中鳳凰一類的鳥,比喻賢人。鳳凰:傳說中的鳥王,雄為鳳,雌為凰,比喻賢人。

燕雀、烏鵲:普通的小鳥,比喻無德才的小人,諂佞小人。賢者一天天遠離朝廷,小人卻擠滿朝廷。

堂:殿堂。壇:祭壇。代指朝廷。露申:一做「露甲」,即瑞香花,一種香草。辛夷:一種香木,即木蘭一類的花草。

林薄:草木雜生的地方。腥臊:惡臭之物,比喻諂佞之人。御:進用。芳:芳潔之物,比喻忠直君子。薄:靠近。

陰陽易位:比喻楚國混亂顛倒的現實。當:合。懷信:懷抱忠信。侘(chà)傺(chì):惆悵失意。忽:恍惚,茫然。

結語批判楚國政治黑暗,邪佞之人執掌權柄,而賢能之人卻遭到迫害。鳳凰是古之神鳥,比喻賢士。「燕雀烏鵲」用以比喻小人。不禁想起「燕雀安知鴻鵠之志「,自比鳳凰而輕視庸常小人。再借香草露申辛夷死於林中自比,「腥臊」喻奸邪之人卻活得權利的中心,而忠誠義士卻被拒之門外。「陰陽易位」是非顛倒,此時的失意徬徨,迷茫,徒有豪情壯志,空有才華而無法報國。如此惆悵失意,吾將遠行。

《九章·涉江》裡有一大段記行文字,是中國最早的一首卓越的紀行詩歌,對後世同類詩歌的創作發生了影響。寫景亦抒情,完美結合在一起。

詩人將自己老邁,飽經滄桑,孤立無援,登上鄂渚回望的形象,在江中扁舟在急流漩渦中艱難前進種種艱難寫得深入人心,讀到這裡似乎看到屈原那困頓徘徊的樣子。詩中比喻、象徵手法屈原用得相當純熟,鸞鳥、鳳凰、香草自比正直、高潔;燕雀、烏鵲、腥臊來控訴邪惡勢力為害朝廷。

多麼希望詩人依然是當初少年得志時,著奇服、帶長鋏、冠切雲、被明月、佩寶璐、駕青虯、驂白螭、遊瑤圃、食玉英徜徉在理想的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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