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群人孤單的聲音,最悲痛的沉默。
一九八六年四月二十六日,白俄羅斯南邊的車諾比核電廠存放燃料棒的四號反應爐爆炸。自此,車諾比成了二十世紀最嚴重的科技浩劫。
對於一千萬人口的小國白俄羅斯,那是國家級災難。
車諾比讓該國失去四百八十五座村莊和居住地,其中七十座永遠埋在了地下。每五個白俄羅斯人就有一個住在輻射汙染地區,總數達到二百一十萬人,其中七十萬是兒童。
這起災變一共釋放了五千萬居裡的放射核素到大氣中,其中百分之七十降落在白俄羅斯,23%土地遭到汙染。
目前用石棺封住的四號反應爐爐心扔有大約二十噸核燃料,沒有人知道裡面的情況如何,石棺板塊是藉助機器人和直升機搭建,一開始就有裂縫,現在總共有超過兩百平方米的漏洞和裂痕,放射性粒子持續外洩......
01 死亡之地
輻射長什麼樣子?
「有幾天早上,我們在菜園和院子裡發現窒息的鼴鼠,誰把它們悶死了?」
「我的爺爺養了五個蜂箱,蜜蜂整整兩天沒有出來,一隻都沒有,它們在蜂窩裡等。我爺爺不知道發生了爆炸,他在院子裡跑來跑去,說: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大自然出問題了?」
「他們剛開始說村子裡有輻射,我們還以為那是一種病,得病的人會馬上死掉。他們說不是,是一種在地上和土裡的東西,動物也許看得到或聽得到,但是人看不到。可是我看到了!我的院子裡有銫,後來下了一場雨才消失。銫好黑,黑得像墨水,就在那邊,一塊一塊的。」
「仔細想想,每一家好像都有人死。河的另一頭的那條街,所有女人都沒有男人,男人都死光了。我們這條街只剩下我的爺爺和另一個男人還活著。上帝為什麼先帶走男人?沒有人知道答案。不過世上如果只剩男人,沒有我們女人,的確沒什麼好處。他們會因為悲傷過度而拼命喝酒!」
「我還能說什麼?你總得活下去。」
「我替你們記得發生了什麼事。每天都有飛機在飛,飛得很低,就在我們頭上。一架接一架地飛往核電廠的反應爐,但是他們卻要我們疏散,叫我們搬走。他們闖入民宅,大家四處躲藏,牲畜發出哀鳴,小孩號啕大哭,那是戰爭!太陽出來了......我坐在家裡,沒有走出小屋,不過也沒上鎖。」
「有一天晚上,一隻狼跑進院子。我習慣了,我獨居七年。大家都離開七年。我要講什麼?死亡是世界上最公平的事,沒有人逃得掉。地球帶走每一個人---好人、壞人、罪人,除此之外,世界上就沒有公平的事了。有時候我太無聊,還會哭出來。我會去墓園,我的媽媽在那裡,還有我的小女兒。親愛的,你明白我在說什麼嗎?你了不了解我的悲哀?替我告訴大家,也許我不會在這裡了,而是在地下,在樹根下......」
為車諾比說點什麼
「那件事發生在十年前,現在也每天發生在我身上。突然有一天,你變成車諾比人,變成某種特殊生物,大家都對你感興趣,卻沒有人真正了解。你很想和其他人一樣,可是你再也做不到。人們用異樣的眼光看你,問你:可不可怕?核電廠怎麼燃燒?你看到什麼?還有...你可以生小孩嗎?你的妻子有沒有離開你?我們變成某種生物,「車諾比」就像一個暗號,聽到的人都轉頭盯著你看,心想:他從那裡來!」
「我帶著妻子和女兒到醫院檢查,她們身上出現銅板大小的黑斑,過一陣子就消失,不過不會痛。他們幫她們做了一些檢查,我要求看報告,他們說:『那不是你的東西。』我問:『不然是誰的?』
我的女兒六歲,我陪她入睡時,她在我耳邊輕聲說:『爸爸,我要活下去,我還很小。』我以為她什麼都不懂。
我要作證:我的女兒死於車諾比核災,他們希望我們忘掉這件事。」
士兵們的哀歌
「我們軍團收到緊急通知,到了火車站,他們告訴我們去車諾比。其中一個傢伙出聲抗議,指揮官當著所有人面對他說:『你不是去坐牢就是被槍斃。』」
「他們直接把我們帶到核電廠,給我們白袍、帽子和紗布口罩,我們負責清理。我們拿著鐵鍬,機器在核電廠無法運作,都出故障了,但我們還可以工作。」
「開車進去時,看到一面寫著「隔離區」的牌子。我從來沒打過仗,但我覺得熟悉,那讓我聯想到死亡。我們在路上看到發狂的狗和貓,它們的行為怪異,看到我們就跑走,我不明白它們為什麼那樣,直到他們命令我們射殺它們。」
「我是軍人,軍人應該奉命行事,不過我也想展示英勇,那時我們應盡的本分。出發之前我很害怕,不過一到那裡就不怕了。我們奉命行事,夜以繼日地工作和執行任務。我們用紅外線拍攝,照片裡的石墨碎片看起來就像輻射,不過你白天看不到。我跟一些科學家聊,一個科學家說:『你用舌頭舔直升機也不會怎樣。』另一個說:『你飛行時沒有保護措施,不想活啦?你要把自己包起來。』
我們從早飛到晚,那沒什麼了不起,只是努力工作罷了。
大概三年之後,我們才開始思考這件事。其中一個傢伙生病了,然後又有一個,有人死了,另一個發瘋自殺。
我從阿富汗回來時,知道自己可以活下去;而這裡正好相反,它在你回家後才把你殺死。」
「我現在不怕死了,我只是不知道自己會怎麼死。我的一個朋友臨終前腫得像水桶。我的鄰居去那裡開起重機,他變得像黑炭一樣黑,整個人縮水,只好穿童裝。我不知道我會怎麼死,只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但是我想再死亡來臨時感受它,就像腦袋挨一顆子彈。我也去過阿富汗,那裡比較簡單,他們直接開槍把你射死。」
02
到底是記得還是遺忘比較好?
「我的小女兒和其他人不一樣,她出生時不是嬰兒,而是一個小袋子,除了眼睛之外,沒有任何開口。其他和她一樣的嬰兒都沒有存活,那些嬰兒很快就死了,但是她沒有死。」
「我問我的朋友,有些人忘記了,有些人不想記得。」
「我們在隔離區待了兩個月,那一帶大部分村子都疏散了。我們到房屋、穀倉、院子射殺它們,然後拖到路邊,丟上卡車,實在不是很愉快的工作。它們不了解我們為什麼殺它們,那些動物很容易殺,它們是寵物。當我們卡車裝得很慢,連頂端都放滿了,然後開到我們所謂的墳墓。老實說只是一個很深的洞,雖然規定不能再地下水源附近挖洞,必須用玻璃紙格力,還要找地勢較高的地方,不過那些規定當然都被忽視了。」
「那麼多人受苦,卻沒有人負責。他們把核電廠廠長關起來,後來又放出去,在那種制度下,很難說誰有罪。」
「我們建造了一座教堂--屬於車諾比的教堂,當中供奉著聖母像,這座教堂是為了紀念這次「神的懲罰」。
我接到的第一個指示是:要把錢分給三十五個家庭,也就是分給三十五個寡婦,他們的丈夫都是清理人。
亞羅舒克上校是一個放射化學家,他走遍整個隔離區,將高輻射地點一一標記出來。政府徹頭徹尾地利用了他,把他當成機器人。現在卻癱瘓在床。當他死的時候,政府可能會用他的名字命名一條街,也可能是一座學校,或一項軍事武器,但這些都要等他死了才會發生。
那些被派去反應爐屋頂工作的士兵,又怎麼樣了?總共有兩百一十支部隊被派去清理這場大災難的輻射塵,也就是說,一共有三十四萬士兵參與善後,這些人每天都要上屋頂工作一分半或兩分鐘,然後領一份獎狀和一百盧布賞金。這些士兵都是年輕人。他們現在也來日不多了。」
「講出車諾比的真相,需要很大的勇氣。
相信我,時至今日,依然如此!
那些消防員烏黑的臉,像石墨一樣。而他們的眼神呢?只有知道自己離死不遠的人,才會有這種眼神。
佛多拉斯基上校死了。掛牌上標示著他在反應爐上方受到的輻射量,那些醫生寫者七貝克,而實際上卻是六百貝克!那四百名不眠不休,在反應爐底下挖隧道的礦工了?這些人也活不久了。至今,人們稱車諾比是個意外,是一場災難,但其實這就是場戰爭。」
03 死亡之地
「我們當時還不知道,看似無害的原子能置人於死地,人類在物理定律面前是無能為力的。
那些農夫與車諾比無關,他們與大自然是一種信任的關係,並非掠奪與被掠奪的關係,千百年來一向如此。
他們不能理解發生的事情,只好選擇相信那些科學家或受過教育的人,把這些人當神父一樣。但他們得到的信息卻是:『一切都很正常,沒什麼好害怕的,只要記得吃飯前洗手就好。』我當時還不明白,但過了數年後我才終於知道,我們都是這項罪行的共犯,一同參與了這個陰謀。」
「我們是在一種蘇聯式的特殊信仰裡成長起來的,我們相信人是所有創造物之王,有權隨心所欲地對這個世界做出任何事情。
米丘林曾說過:『我們不能等待大地之母的恩賜,我們必須向她索取。』這是在試圖教導人民去追求他們本來並不具備的物質。」
「我們再次存活下來,耗盡了我們所有的精力,但我們的靈魂卻被遺棄了。」
「依照當時我們的民房教育,在可能遭遇核子攻擊或發生核子意外的情況下,全民都應實行碘劑預防措施,這是在有危險時就應採取的行動。我們這裡每小時有三千毫倫琴的輻射量,但他們擔心的不是人民,而是自己的地位。
這個國家屬於當權者,國家永遠擺在第一。
他們大可以找出別的方法來實行預防---不需要公布,也不會造成恐慌。他們大可以把碘投放到水庫裡,或加在牛奶裡。市內已備有七百公斤的濃縮碘來應付這種狀況,但這些濃縮碘統統原封不動。
人們害怕上級長官的程度,甚於害怕原子。所有人都在等待命令,等待電話,沒有人行動。
這些都已成為歷史---一個罪行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