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一百多年前,狄更斯在《雙城記》裡如此描述他所生活的時代。而隨後誕生的電影藝術以更為生動直觀的方式描繪了這個世界和行走其間的飲食男女。或許,在如今這樣一個功利泛濫、愛情貶值的小時代裡,人們只能在影像中感受接吻的溫度了。
中國電影史上演過無數才子佳人的故事,情到濃時難自抑,自然,這些故事裡少不了吻戲。那麼,中國電影第一吻出現在哪部電影?建國後吻戲真的從中國電影中徹底消失了嗎?新時期中國電影的第一場吻戲出現在哪部電影?本文將挑戰目前流行的觀點,力圖呈現一個更為全面而真實的中國電影親吻史。
《馬路天使》:中國電影第一吻?一般認為,1937年的《馬路天使》裡周璇和趙丹聯袂獻上了中國電影第一吻。然而,經過筆者考察發現,1936年的《化身姑娘》裡就已經出現了親吻鏡頭。這部故事曲折離奇的商業片之所以被遺忘,主要原因有二。一是作為民國著名導演方沛霖的處女作,影片跨國救援+異裝+同性戀的戲碼雖然吸睛,但與彼時國難當頭的社會整體氛圍顯得格格不入,因而被貼上了「軟性電影」的標籤,受到左翼文藝人士的激烈抨擊。二是完成這一世紀之吻的主角實為兩位女性演員。
縱觀中國電影發展史,1930年代可謂中國電影的青春期,也是中國電影的第一個黃金時代。以異裝的形式完成青春期的「初吻」,足見嬰幼時期形成的影戲傳統在中國電影「身體」上留下的深刻烙印。回想一下梅蘭芳的戲曲藝術便能夠領會中國戲曲的一大特色便是男扮女裝。這種異裝和性倒錯的表演形態,是藝術需求向道德審查的一次技術性妥協,但在實際效果上也呈現出一種奇觀化的視覺魅惑。
實際上,無論是戲曲表演裡的「化身為姑娘」,還是電影表演裡的「化身姑娘」,都揭示了傳統倫理觀念中深重的陽物焦慮,即陽具在藝術作品中的直接顯現在道德上不可接受的。因此,在主要表現情感及兩性關係的藝術作品裡,身體只能以閹割的形式才能出場。然而即便《化身姑娘》以一具去勢的身體來承接在臉頰上蜻蜓點水般的象徵一吻,也足以構成對衛道士的道德挑釁,何況那位獻上香吻的姑娘的眼神是那樣富有挑逗意味。這種耳鬢廝磨的吻姿在36年後的《愛奴》裡得以重裝上陣。只不過這一次的表演徹底撕掉了異裝和性別誤認的遮羞布,以幾近炫耀式的女同之吻宣告了中國女同電影的到來。
《化身姑娘》(1936)裡的驚天一吻。何莉莉和貝蒂在《愛奴》(1972)裡的驚豔一吻。 少女春夢:猶抱琵琶半遮面的一吻1937年,由國民歐巴趙丹主演的《十字街頭》裡出現了中國電影史上最為奇幻的一幕吻戲。稱奇之處倒不是接吻方式有何特別,而是接吻的場景是在夢境而非現實生活。女主角白楊坐在窗下看小說《茶花女》,倦意催眠,結果做了一場春夢:在夢中,自己變成了一位公主,和變成王子的趙丹一見鍾情並相擁而吻。於是,中國電影史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個接吻鏡頭就這樣以假託少女春夢的形式半遮半掩地出場了。
有趣的是,儘管有著這樣飽含情慾的春夢戲,但《十字街頭》並未被詬病為「軟性電影」。相反,由於影片描寫幾個名牌大學畢業生經歷短暫苦悶與掙扎後,決定與工人階級攜手投入革命洪流的故事,而被樹為進步電影經典。
《十字街頭》(1937),白楊春夢裡與趙丹的一吻定情。 膠布?大蒜?借位?NO!JUST DO IT!在與《十字街頭》同年上映的《馬路天使》中,民國男神趙丹不僅再次索吻,而且真刀真槍地吻到了民國女神——周璇。女神一般高冷,為了達成心願,情種趙丹還略施了小計。在用兩個杯子給周璇變魔術,藉機吻她的那場戲中,導演袁牧之事前不告訴周璇就拍了,不等她拿穩杯子,趙丹就湊過去結結實實親了一口,弄的周璇內心又羞又氣,戲一完便嬌嗔地罵趙丹:要死啊!
當然,《馬路天使》裡可不止周趙二人有吻戲,另外一對情侶魏鶴齡和趙慧深同樣展現了民國青年男女對自由戀愛和身體解放的追求。當他倆拍接吻鏡頭時,趙慧深雖然沒有按慣例,讓魏鶴齡貼上膠布封口布條,但她要求魏拍戲的幾天不許吃大蒜。魏鶴齡是山東人,每餐必吃大蒜,為了拍吻戲只得暫時忍痛割愛,待到戲拍完了再吃個痛快。
《馬路天使》(1937),周璇和趙丹在閣樓下忘情一吻。《馬路天使》(1937),魏鶴齡和趙慧深在閣樓上深情熱吻。 親吻:資產階級的「毒草」建國以後,吻戲突然從銀幕上遁形。即使個別影片拍攝了親吻鏡頭,也難逃公映前被刪剪的命運。比如1957年的《護士日記》和1959年趙丹的《聶耳》。直到「文革」結束,新中國電影裡目前還能看到的吻戲只有1957年的愛情喜劇片《尋愛記》。而且這唯一一吻發生在代表貪圖享受、愛慕虛榮的落後分子之間。顯然,這裡的借位一吻,其所象徵的政治上的批判意味遠遠大於男女之間的情感表達。三部涉吻電影也都在「文革」中毫無例外地打成了資產階級毒草。
《尋愛記》(1957)裡的借位一吻。 少數民族、留學生、海歸:「吃螃蟹」的人十年「文革」「忌口」之後,1979年的「傷痕電影」開始嘗試吻戲的復歸。在影片《生活的顫音》的原版中,一對情侶在告別時接吻了,但審查後情節被改為二人正欲接吻,被女方母親的推門而入突然打斷。對吻戲的心有餘悸表明儘管「文革」結束已經三年,但其留給文藝界的後遺症並沒有一蹴而愈。
這種沒有吻到的遺憾在同年出品的少數民族題材電影《丫丫》中得到了些許補償。在一場青年男女戀人的告別戲中,夜幕下騎在馬背上的藏族男青年與戀人吻別。在民族解放的宏大敘事下,這一閃而過的接吻鏡頭沒有任何性感和美妙可言,只有悲壯和唏噓。
《丫丫》(1979)裡藏族青年男女的告別之吻。接下來發生的故事與四十年前的景象驚人地相似。繼《化身姑娘》裡的女扮男裝和《十字街頭》裡的少女懷春後,女性及其身體在中國銀幕的接吻運動中再一次被推到了舞臺的中央。更為有趣的是,這些富有性感意味的女性身體都被明示為來自西方世界。
1980年,在電影《不是為了愛情》中,北大哲學系的非職業演員金髮碧眼的義大利留學生裴蘭·尼克萊達飾演了女主角,其羅曼蒂克之吻(Romantic kiss)最後被刪剪壓縮為一個只有三秒鐘鏡頭的柴膩死之吻(Chinese kiss)。
女留學生在《不是為了愛情》(1979)裡為中國電影貢獻洋氣一吻。同年,電眼張瑜在電影《廬山戀》中扮演了一位從小在美國長大的大膽奔放的女孩——周筠。又是來自西方的「她」在「親親」的戲碼中扮演了中國男人的性啟蒙老師的角色。當郭凱敏飾演的土鱉男友耿樺羞於接吻時,這位女海歸以一句「你真傻」引導他;當前者欲實施接吻時,她又以一句「你真壞」鼓勵他。不僅如此,在「一見就追,一追就跑,一跑就倒,一倒就咬」這一系列的浪漫情事中張瑜扮演的女華僑一直都牢牢佔據著主導位置。可以看到,在男權話語的語境下,改革開放伊始的中國電影藉由這些來自異域的女性身體完成了對西方的最初想像。儘管《不是為了愛情》和《廬山戀》對這些身體所象徵的西方世界仍然充滿了審視和謹慎,但那種對現代生活方式的好奇和衝動正在逐漸佔據上風。而這種壓抑的衝動終將在幾年之後集中爆發。
張瑜在《廬山戀》(1980)裡奉獻經典一吻。1986年,在謝晉執導的《芙蓉鎮》中誕生了一項紀錄——劉曉慶和姜文263秒的激吻成為中國銀幕最長接吻紀錄。它仿佛一個賭氣的孩子,把前三十年的電影裡或中止或刪剪的吻一口氣全部找補回來。在這個意義上,這場吻戲雖然在當時引起軒然大波,但從電影史的角度看卻是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因此,我們不光要佩服劉曉慶當時的勇氣,更得佩服謝晉的勇氣和擔當。正是作為第三代導演代表的謝晉銳意突破和慧眼識材在先,才成就了翌年張藝謀的第五代標杆之作《紅高粱》的生存空間,以及姜文一掃中國男性頹唐文弱的銀幕形象的顛覆性表演。
劉曉慶和姜文在《芙蓉鎮》(1986)裡超時長吻。 同志,我可以吻你嗎?時光流轉,進入九十年代。隨著《活著》等寄託第五代理想的作品的折翼,中國電影開始從歷史宏大敘事中集體撤退,轉而溜進其背後投下的巨大陰影中。新冒出的所謂「第六代」竭力探照著亞洲新興都市背街骯髒陰暗的角落,與此同時,第五代和其他一些導演則對臥室床榻等昏暗的私密空間表示出了越來越濃厚的興趣。在那個床戲都被搬上銀幕,吻戲不再是奇觀的年代,值得提及的只有同志之吻了。
談及九十年代的國產同志片,自然繞不開1993年陳凱歌執導的《霸王別姬》。只是很可惜,就像影片故事所呈現的一樣,身體的低語被時代的洪音碾軋,同性之吻被世俗倫理無限期延宕,化作一個將來時態的問號凝結在張國榮積鬱難抒的眸子裡,直到梁朝偉在布宜諾斯艾利斯街頭的出現。1997年,《春光乍洩》的橫空出世開啟了華語主流電影對男同題材的關注。然而由於它是地道的港產片,所以這裡不多贅述。大陸方面,直到《藍宇》《今年夏天》等影片的出現,同性之吻才在現實題材中獲得正臉出場的機會,而這一等就是四年。
新世紀初年,擅長表現邊緣情感的關錦鵬和女性導演李玉各自推出了男同片《藍宇》和女同片《今年夏天》。儘管前者的導演來自香港,但故事聚焦的是新千年的內地空間,講述的也是內地人在新千年裡的欲望。影片中。劉燁和胡軍飾演的兩位男主角多次上演真空床戰。無論是在故事情節層面,還是在觀眾接受層面,本片都堪稱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國產男色消費電影。但凡觀摩過該片的人定會驚呼:原來火華哥是國產「小鮮肉」的鼻祖!無論是裸露尺度還是藝術美度,本片都輕鬆甩開《小時代》系列幾條街。只因該片遭禁,才埋沒了火華哥曾為藝術獻身的那份滿滿基情。
劉燁和胡軍在《藍宇》(2001)裡完成國產電影男同第一吻。《今年夏天》(2001)裡兩個紅衣少女跟從身體的聲音。就個人來講,身體是誠實的,必須直面它;就電影來講,接吻是生活常態,必須正視它。如果電影與現實長久處於「分居」狀態,那麼事實上,電影也就失去了其自身存在的意義,徹底墮落為主義和道德的提線木偶。
前些天出了條重磅新聞:蘋果CEO庫克「船長」出櫃了。國內輿論對這位「歪果仁」公布性取向的舉動大都表達了善意的理解和祝福。同性戀話題能夠進入公共空間,並列入主流媒體的議程清單,表明主流社會對亞文化群落的容忍度的進一步開放。可以相信,接吻不再被視為銀幕奇觀和解放宣言的那一天終會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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