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死君:繼平遙電影節和蒙特婁電影節之後,我們終於又在北京電影節看到了孫亮導演的《疲城》。這是他的第一部長片處女作,即便褒貶不一,但我們足以從中看到一位青年導演在創作上的大膽嘗試與努力探索。
今天為大家帶來的兩篇文章,一篇是《疲城》的影評(有輕微劇透),關於「夢中夢」的解讀挺有意思;另一篇是孫亮導演的自我闡述《我爸覺得我很有錢》,回憶了整個創作前後的酸甜苦辣,讓人感同身受。
作者| 吃的
公號| 看電影看到死
就在幾個疏離冷峻的開場鏡頭的簡單交代下,觀眾隨著主角張金生的入眠而進入了電影為我們營造的整場夢境中。
破落的工廠,衰老的軀體,被時代拋棄的老工人張金生在工廠轟隆的巨響和他人一句呵斥中沉沉睡去,開啟了那個內心中他真正想要的人生。數段人生在夢境中輪番上演,交織行進,這個勞累了半生的工廠員工,終於在看似自由的夢境種實現了自由的願望,在迷亂的精神世界中放逐了自我。
最終,在內心的終極困境面前放棄了抵抗。《疲城》這部高度個人化風格化的作品,在繁複的多層敘事手法下,通過編制一個高度複雜隱秘的夢境將主人公張金生的內心精緻的刻畫出來。是國內文藝電影中目前少有的對夢幻式復調結構劇作的探索。
乾淨利落的鏡頭運動,在莽莽荒原和狹小室內之間營造出人物內心巨大的落寞和孤獨感。而在這無遠弗屆的內心荒原之中,殺人越貨的暴力卻悄悄上演,老工人張金生在夢中的環境恰如其分的表現出其孤獨的內心中壓抑許久的「力比多」。
縱觀整個劇作結構,張金生的夢境可以分為兩條線索,交錯行進,統一在一個學唱戲的夢中。衰老的工人張金生在夢中去學習渴望已久的戲曲,在學戲曲的夢中又進入了一個「殺人越貨,逃命追尋」的夢中夢:夢裡張金生槍殺了同伴東子,攜銀行巨款而逃 而逃離的過程。
也是尋找的過程,因為始終不願承認自己殺死同伴東子的行為,所以欺騙自己去尋找殺死東子的真正兇手夢中夢中的張金生攜帶著象徵力量和自由的霰彈槍和大量現金,卻在警察無時無刻的追捕中膽戰心驚,縱然擁有真實生活中渴望已久的力量和自由,卻不得不面對漂泊不定的生活,而這種擔心被捕的焦慮正是現實中其內心對這種力量和自由的否定。
然而,張金生還是在逃亡的路上越走越遠,孤獨日甚的他幻想出許多動物的陪伴,受傷的白鴿,家常的八哥犬,被束縛的馬,甚至還將自己想像出是帶小孩的一個家長,成功的騙過警察的追捕,一家又一家旅館的更換中叫來的妓女,主動對自己好的房東,無不是夢中對孤獨和恐懼的抵抗,只不過這種抵抗在真正的恐懼面前顯得那麼無力。
在「夢中夢」中,還有一條線索也十分值得玩味,在那條線中,他不在是一個亡命天涯的逃亡者,而是一個西裝筆挺打著鮮紅領帶帶著假髮的歡喜娶親者,他歡欣鼓舞的在村頭等車,甚至還戴上了一頭取卷時尚的假髮,搭上了大巴在去表白女友李夢真的路上,卻遇到另一條線索中那個殺人越貨的另一個自己,於是,一切美好的願望和生活在夢中殘酷都現實面前被打擊的粉碎,兩條線索合二為一,一起亡命天涯。
逃亡中的張金生出手闊綽,豪擲千金,即是對現實生活中貧窮的反擊,也側面說明了錢並非其內心真正的渴望,更預示著這種靠暴力得到的「自由」的方生方死。
最終,因為碰巧寄宿到被他偷了車的司機家中而被偷光汽車和所有錢,那一刻他失去了所有,而十分諷刺的是,在司機家中寄宿時,張金生夢到他開車載著馬送老漢出發,一路上溫情脈脈,充滿著生活氣息。然後在他醒來時卻發現,逃不了的命運如約而至。被偷光了所有錢和車之後,他走到了窮途末路,一路狂奔而去,最終消失在徹底的莽莽荒原中。
在山丘頂上對著自己的影子開了一槍,企圖醒來,因為此刻他已經意識到,這一切都是一場夢境。然而夢境終究不會被因為夢中人的意識左右,張金生進入了另一個夢中,另一個夢放佛是一切的開始,又放佛是壓縮後的前一個夢。
東子沒死,催他動手,他動手之後警察上門來抓他,他奮力逃脫之後卻發現東子和其女友偷情。
奮而殺死東子後,內心的恐懼隨即襲來,他被警察抓捕,回頭時發現倒下的東子變了自己,那一刻他終於意識到,一切都結束了,回到學戲曲的夢中時,他終於明白了這夢中的荒誕與無常,心如死灰,回給了平靜,騎車絕塵而去。導演並沒有給交代夢醒之後的場景,而是戛然而止在一個絕塵而去的鏡頭中,那一刻,想像和回味無窮而至。
仿佛預示著,對於張金生來說,夢中的疲城永遠不眠著,永遠的追尋著,追尋自己離開工廠後的命運,追尋半生困在工廠而失去的本應有的生命華光,追尋著內心的真正歸宿。
疲城不眠,夢醒於夢。這句偈語,我想這是對張金生這一西西佛斯式人物的最好註解。不過,劇作上的恰到好處,卻與稍顯乾癟無力的視聽不夠那麼的融洽,鏡頭乾淨利落卻不夠豐富細膩,與張金生這一人物豐富的內心活動的表現之間似乎有一定脫節,且黑白影調與彩色影調之間來回的游離轉換顯的無規律可尋。
不過這些瑕疵並不能很大程度的拉低《疲城》整個的藝術成就。《疲城》在視聽上,也極力的試圖向觀眾傳達人物精神世界中的點點滴滴,大量冷峻的固定鏡頭,和緩慢移動的搖鏡頭在人物與環境關係的交代上生動自然,引領觀眾在環境的滄芒感和人物的細膩內心之間自由轉換,毫無滯澀。
絲絲入扣的鏡頭將人物內心精緻的解刨開來,深入生活的真實。不過很明顯的是,在剪輯上卻稍顯混亂繁雜,各條線索之間的過度略顯突兀跳躍,讓觀眾難以理清頭緒。這也是當下中國文藝片的一個通病。一些觀眾難以接受。
縱觀整部《疲城》,高超的敘事技巧和不俗的視聽結合的恰如其分,在一個半小時的觀影之後,恐怕那些讀懂了故事分觀眾都會記住這一座城,一個夢,疲城不眠,夢醒於夢。
我 爸 覺 得 我 很 有 錢
作 者 | 孫 亮
北漂了很多年,很久沒有回家,有一天收到老家朋友的消息,問我這一段時間有沒有錢,他要結婚著急買房子,我說手頭很緊張,他再也沒回我。隨後我問他差多少錢,他說差十二萬,我再也沒有回他。到現在,我爸覺得我很有錢,連家也不回。
我拍了一部電影叫《疲城》,《疲城》故事不是發生在城市,發生在我個人內心的一座城。走不出來,如夢魘一樣的地方。至今我也不敢相信,我們自己把第一部電影長片拍完了,也許我還在夢魘的餘波裡。為何要做這樣的電影,也許跟這幾年的經歷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繫。
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天,父親生意暫時放下了不做了,特意從外地趕了回來,跟我外婆一起策劃了高考的宴席。父親平時一直往外隨禮,他想借這個喜宴,回收之前隨出去的份子錢,一方面我也算是光宗耀祖。宴會來的人很多,飯店門口擠滿了車輛,集市上的人群,都回頭朝我們這邊看,我父親這次辦的比結婚的宴席還要隆重。我披著絲綢大紅花,端著酒杯跟叔叔們喝了起來,那也是我平生第一次喝酒,醉醺醺的倒在了床上。整個世界很迷離,再也不用考試了,高考我自己選擇了一回。
我要特意的感謝我的父親,因為他,我找到了自己真正喜歡的事情。父親要養家,他跑遍很多地方,看有沒有發財的機會,但他有個愛好就是看電影,每次出趟遠門,帶回來的就是光碟,為此我媽罵我爸,讓他開個光碟店得了,我爸說光碟不賺錢。因為做生意,他也沒時間管我。我自己也過得灑脫,白天跟一幫朋友出去瘋,晚上一個人在家翻看父親的光碟。那個時候,電視和光碟機也還是很少見的,朋友也喜歡來我們家串門,慢慢的我自己喜歡上了電影。
大學讓我興奮,遇到了好老師,遇到了好朋友,遇到了自己的相機。每一個假期,我便會帶著一幫同學,去甘肅老家拍片子。十幾個人擠在狹小的房間,把旅店的床拼起來,搞了一個大通鋪,這樣可以省點錢。我們白天拍攝,累了自己回去還可以補個午覺。晚上我們組織人馬,欣賞一些不同類型的電影,這種安逸的拍攝,讓我們很享受。我們也不敢想想,我們的第一個短片還去了國際電影節。
也許考上大學的宴席太隆重,以至於畢業後自己一個人不知道要去什麼地方。過年大魚大肉的日子,也提不起我的精神來。正月初四,我給父親撒了個慌,我說北京有個公司要我去上班,管吃管住還可以做導演。父親想著兒子果然大學沒白學,大過年的,就讓去北京,看來公司業務很繁忙。父親給我卡上存了五千塊,還給了我很多現金,說我們北京還有個親戚,給買點東西,去看看人家。我們全家人送我到了車站,一種羨慕的眼神,讓我心裡有點慌亂,又有點踏實。到了北京,街上很冷清,除了樓很高,其他感覺跟我們小縣城沒什麼兩樣。我按著我媽給的地址,到了北京的親戚家,紙條上還寫著我爸讓我買的禮物,我買的比紙條上面寫的還要多了一些,我好久沒見面,不能太寒磣。
北京的親戚很陌生,住了兩天,我就搬到了別的地方,口袋的盤纏不斷的減少,自己也找了很多工作,也幹了很長時間,也被開除了很多次,總覺得不是自己想要做的工作。北京的房子,窗戶都很小,有點喘不過氣。自己也慢慢找到門路,開始跑劇組。有一天一個未曾謀面的朋友,給我打過電話,說他要拍幾個小短片,我跟電影製片人認識了,他叫凱文。那段時間日子一下子富裕了起來,心情也好很多。那次拍完,我們晚上喝的迷糊,他突然有了做電影的念頭,我以為他開玩笑,也沒特別在意,一年後,我們再次見面,他又認真的說起了做電影事情。
看到故事,我有點傻了,故事有點老舊,我不知道從何下手。開機之前,他開了一個隆重的新聞發布會,想證明自己的決心。他請了很多富貴達人,他覺得開完發布會後,會有貴人的相助。在我們那個地方,大家都講究排場,幹什麼事情,有得先有動靜。我心裡默默的念想,這新聞發布會的錢,夠我拍一部小電影了,我們那天穿著盛裝,我還讓陌生人幫我,拍了一張照片,發給我爸,並且寫了一句話:兒子這次要幹一把大的。大家醉醺醺回去,去了凱文的酒吧,聽著酒吧的音樂,我似乎感覺電影已經拍完了。
時間一天天的過去,從入春到秋末,電影還沒有動起來,後續的資金沒了。這幾個月,大家從一開始滿滿自信,變的慌張。凱文的眼神似乎開始游離,我每天見不到他的蹤影,偶爾見到他,他滿臉醉意讓我相信他,他馬上就找到錢了。團隊也稀稀拉拉,剩下我們兩個。我藏在屋子裡,每天陪同我的是一張沙發,和一臺破舊電腦。我每天晚上睡不著覺,瘋狂的看片子,和寫作。只有等天亮了,累了才有睡意。
這一段時間幸運的是我們寫出了自己的想要做的故事,而且每一步都做的挺踏實,電影所有場景細節,我們都用一副副圖畫,做了出來。時間長了,我們兩個都有點精神恍惚,我也不想再給他經濟壓力,我做完所有的電影功課,我給他說我得回去了,你也得換個環境,調整一下自己,我們現在不就是差錢嘛,沒錢我們可以想其他的辦法,比如去電影創投,劇本比賽之類的。凱文也答應了,我回到了北京,他獨自一個人堅守在蘭州。
電影《疲城》的分鏡
回到北京,我找了一個剪輯的工作,自己的生活也慢慢正常起來,調整好睡眠,到公司的第一天,遇到了很多同事,我自己開始感概,這麼時間,終於遇見一個可以跟自己說話的人了。聽凱文說,他也回了趟家,爸媽也去了趟蘭州,大家狀態都正常起來。慢慢進入工作,我們也聯繫少了。
直到有一天,他給我打電話,問我能不能少花點錢,拍個電影,他真的是一個電影瘋子。隨後我開始嘗試,在現有的劇本基礎上,寫了不同版本的故事,直到自己有一天感覺很興奮,把故事發給了他,他也很興奮,問我需要多少錢,把這個電影拍完。
2016年北京下了第一場雪,凱文給我打過來電話,他說他來北京了。我們選了一個餃子館,點了一些菜和啤酒,大家又開始聊起來。我見他的時候,他比以前更慌張,眼神裡流露出,生命最後一搏了。大家正聊以後怎麼實現理想,他突然拿出銀行貸款的合同,讓我放心,錢真的有了,無論如何都得拍,得給自己一個交代,給大家一個交代。
電影《疲城》的分鏡
我特別排斥賣房子或者砸鍋賣鐵去做電影,因為做不好,家都沒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在這一刻我沉默了,除了喝酒,沒有其他想法。也許我們會有辦法,天無絕人之路。他說我們也報電影創投了,沒什麼消息,只能靠自己了,他讓我放心,電影錢的回收,他是清楚的。我們沉默了很久,他再次打過來電話,說過完年我們就開始拍攝。我說你再慎重考慮一下,再想兩天,他也讓我認真考慮,想兩天。因為電影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從開始到見觀眾,至少得用年來說。
等我們再次通電話時,我辭了工作,背著包袱和行李,回到了老家。過年是我父親生意最忙碌的時候,他笑著問我公司這麼早就放假了,我說公司福利好。等自己下定決心的那時候,我給我的同學打了個電話,他也是我大學時候的攝影師,我給他說了這件事,他也二話沒說辭了自己的工作,陪我們開機,度難關。
2017年2月21我們電影開機,沒太多的錢,中途也有很多人離場。也許是我們太拼命,連續七天,每一天我們沒睡夠三個小時,終於有一天腦子不轉了,才慢下來,緩一緩。因為我們拍攝的時候,凱文最終還是借款拍了片子,多一天,對我來說都是一種負罪感,拍不好也是一種負罪感。每次回到賓館,累了,我都會給攝影說,拍完我帶你去按摩,好好睡上十天半個月,至今他都會罵我別吹了。拍攝的中途,我們的錢不夠了,器材公司收拾好機器,準備裝車離開,我們苦求也沒什麼用。這一路也遇到了很多貴人,片子才得以拍完。
因為一口氣,我們幹了一部電影,現在回想起來,我有點後怕。每次害怕的時候,凱文都會罵我,怕什麼,我們還不到三十,怕什麼怕。我沒這樣的魄力,只希望這部電影早日回本,他也能夠過個好年。
小時候覺得父親抽菸不對,到了父親的年齡,我才深深理解他前所未有的壓力。也許很多導演找到了發財致富的路,我還在摸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