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方
現在想來,我出生的那個村子不僅小,而且相當偏僻。從那條並不寬闊的瀝青馬路上下來,還要走至少一公裡的土路,才能到村子裡。那路就是田間踩出來的一條小道,夏天,兩邊都是濃密的一人多高的莊稼。走在小路上,莊稼地裡的鳥鳴蟲叫,以及風吹葉子的聲音不絕於耳。莊稼雖高,也不足以遮住濃烈的太陽光,所以一會兒功夫,臉上便汗涔涔的。這時只需要一縷微風,以及微風所攜來的清新潮溼的味道,就會使得人周身舒適。大片的玉米杆隨著風傾斜擺動,起伏成一片壯觀可愛的綠浪。
我們的小小的,破舊又安靜的村子,就被這無邊的綠色繞在中間。遠處沒有山,近處也沒有河。由五十幾戶人家組成的小村裡,連一個像樣的氣派的磚瓦房也沒有。就像一個面目普通,衣著樸素的姑娘,一聲不吭地橫臥在遼遠空曠的大地之上。
在悠長悠長的時間裡,靜默地佇立著,緩慢地變化著。
村子中央有一口水井。那是全村的生命之源,每天早上各戶人家的男人都會一前一後挑著兩隻水筲去井邊挑水。粗糙的大手握住轆轤上的金屬把手,輕輕一轉,水桶就下到井裡。再用力地搖動把手,看粗重的溼漉漉的繩子一圈一圈纏繞在轆轤上,直到水桶再次出現,拉過來,倒進水筲裡……
我一直弄不明白,為什麼農村總是重男輕女。直到無意中聽大人們聊天,媽媽略帶憂傷地說:「總要生個兒子,要不以後誰來挑水?」
我瞬間釋然,男孩子嘛,原來是要來挑水的…..
其實水井一直是我極恐怖的地方。我幾次跟著爸爸去挑水,站在離井一米遠的地方,感受著井裡溢出來的絲絲寒氣,總會禁不住想,萬一一個不小心掉進去了……尤其是冬天時,井的周圍全是厚厚的冰層,連打出來的水也帶著大塊大塊的冰塊。那井邊真是很危險的地方。大人們總是帶著厚手套去打水,一邊搖動把手,一邊喘著粗氣,任那呼出的濃濃的白色哈氣,在凍得通紅的臉頰前慢慢的稀薄飄散。
「媽,那井有人掉進去過嗎?」
「有啊,不過不是掉進去的,是自己跳進去的。」
「那那那,那我們還喝那裡的水?」
「把人撈出來後水都淘出來,井裡就有新水了。」
「可是那井…..」
「那有什麼辦法,我們村子只有這一口井啊!」
很長時間我都處於對水的反胃中,卻沒有細思為什麼會有人跳井。實際上跳井這種事情,雖少見,卻並不是沒有的。村子雖小,悲歡離合卻不時的上演。
而這口古老的水井,就用它最清冽澄澈的水面,倒映著這一小方藍天,倒映著小村的喜怒哀樂。
離水井不遠處,有一塊圓形的大大的磨盤。不知道是誰家遺棄的,就安安穩穩的嵌在村中央的地面上,成為大人們茶餘飯後閒聊的聚集地。
晚飯後的小村是熱鬧的,莊稼人忙一整天了,天快黑了也不需要加班幹活,就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聊天或是打牌。女人們還是很忙的,織毛衣的,納鞋底的,倒是少有人出來閒逛。
孩子們是沒人管的。可以滿大街的瘋跑,各種遊戲可夠的玩。跳皮筋、打沙包、跳格子…..辮子散了、鞋子破了也照玩不誤。玩的興起還可以就地打個滾,反正衣服本來就是髒的。即使闖禍挨了揍的孩子,剛剛還張大嘴巴哭的驚天動地,轉身就拖著鼻涕跑出來玩,又開懷大笑起來。
孩子們響亮的玩鬧聲,大人們憨厚的笑聲,和著遠近一兩聲的狗叫,縈繞著小村,直到夜來了,天越發的黑起來。小村漸漸的安靜,隱入一片黑暗。
除了跟夥伴們瘋玩瘋鬧,我還喜歡扛著小鋤頭和父母去田間勞作。夏天的田地裡,除了隨處可見的可怕的毛毛蟲,從土中被翻出來的長長的蚯蚓,偶爾還會在雜草叢中發現一株令人驚豔的野百合。綻著絕美的花苞,在微風中搖曳。那一刻的驚喜和震撼,足以讓我忘記撲面而來的熱浪,頭頂巨大的太陽和被汗水蟄紅的眼睛。
可小孩子畢竟力氣小,幹一會兒活,就要在田塍邊坐上好一會兒。至今仍記得,那個小小的,渾身滿是泥土,凌亂的髮辮上沾著草沫的孩子,就那樣坐在田間,睜大著眼睛,看著遠處。遠處,那很遠的,那不知何時能到達的地方。
我能看到的遠方,是一個同樣的小小的村莊。可能是地勢較低,我能俯瞰到那個村子的全貌。也是無邊的綠色圍繞著,一個形狀並不規則的村子。遠遠的看去,整個村子也就是我的一個巴掌那麼大。那裡住著什麼人?是不是也有著一口水井和大大的磨盤?
可是看起來很遙遠,很神秘。神秘的讓我想去探索,看看這世界上是不是有很多這樣的小村子,有很多人,有很多個我,在哭著笑著鬧著悄悄的長大?
再往遠處看,是被樹木遮掩下的一條長長的公路。我看不到公路,我只能看到濃密的樹木,圈著那公路,把我的世界圍成一個大大的半圓。
半圓之內,是我安寧無波的家,我明快如月的童年;半圓之外,是我未見過的風景,是很多大人都沒去過的,遠方。
我就坐在半溼的、微涼的泥土之上,耳邊是鳥叫聲,蟬鳴聲;鼻端是雜草、蓖麻清新苦澀的味道,摻雜著泥土的味道。不遠處,村莊的上空似有煙霧繚繞。更遠處,我仿佛聽到隱約的汽車鳴笛聲、人的吵鬧聲……
內心是一波一波的悸動,對那個陌生的未知世界的嚮往,慢慢的佔據了我的心。那邊,那邊的那邊,到底有什麼?
十一歲我離開了家鄉,不久全家都搬去了城市。
後來,我也去過很多地方。才發現,在周密的時間和行程安排之下,哪有什麼遠方。看過很多的風景,遇見很多的人,心情越發的寧靜無波瀾。
後來,習慣了上班時看路邊的樹,下班時看城市裡的燈火。再沒見過滿是冰的水井和巨大的磨盤。小區裡的孩子們偶爾玩上一小會兒,旁邊也陪伴著一群家長,不時的衝到孩子身邊為孩子系扣子、拍灰塵,或者拖著沒玩夠的哭泣的孩子往回走。
孩子們的笑聲,好像也不那麼的清透了。
後來,老家的一切就頻頻的在夢裡出現。我總是在走那條窄小的泥路,從春天的生硬到夏天的泥濘,從翠綠的豆苗到乾枯的豆杆,就那麼一片片、一段段的在我身邊略過。
即使我有意的去鄉下的田間走一走,我也清楚,路的那一邊,已經沒有一個由水井、磨盤、破舊房屋組成的叫做「家」的地方。
小時候,那些去不了的地方都叫遠方。
長大後才明白,那回不到的過去,才叫遠方。
作者:張鴻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