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時代的徐克就被人們認為是「創新」二字的化身,他的處女作《蝶變》突破了以往武俠片的恩怨情仇、邪不勝正,將驚悚、懸疑元素融入其中,是香港新浪潮電影中影響最為深遠的一部。在《蝶變》裡,為了拍出蝴蝶殺人的場面,徐克用了很多真蝴蝶。之後,一位行內人問他,為什麼不用特效實現呢?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從那以後,徐克真正成為一個「技術控」,他開始向好萊塢學習,慢慢也建立起自己的專業特效團隊。
上世紀80年代的《新蜀山劍俠》,據說聘請了美國《星球大戰》的特技小組支援特技鏡頭,如今看來雖然簡陋,卻是徐克在當年的一大飛躍性嘗試。然而到了新千年,特技滿屏而劇情散亂的《蜀山傳》,以及為嘗試水下攝影而拍就的《深海尋人》,逐漸讓他走上了下坡路,不少人認為,徐克已在「技術控」的道路上走火入魔。直到2011年的《龍門飛甲》,徐克舊瓶裝新酒,把3D技術與武俠動作有機結合,終於讓人們看到,他又找到了新的突破點。
《智取威虎山》依舊是一部3D作品,在歷經《龍門飛甲》和《神都龍王》兩部3D導演作品之後,徐克開始在戰爭場面上進行3D設計的新挑戰,儘管他對拍戰爭戲興趣不大,但「子彈時間」的出現依舊是一份驚喜。而與過去一樣的固執表現在,他執意要把「打虎上山」和「飛機大戰」兩場戲在此次的創作中用特效鏡頭實現,並且,還要逼真得令人嘆服。他又一次做到了。
不過,徐克近年來令人疑惑的並非技術問題,而是在創作內涵方面的轉變,早年的徐克作品充滿了怪誕與瘋狂,《地獄無門》和《第一類型危險》有一種摧枯拉朽的戾氣,相比之下,如今的《狄仁傑》系列幾乎稱不上有殺氣。曾有人說過,《通天帝國》中的沙陀與狄仁傑正是徐克的一鏡兩面,早年他是如沙陀般的「暴力革命派」,而如今人過中年,他已理解了如狄仁傑般的「和平改良派」,所以,這或許就是他拍攝紅色經典《智取威虎山》的內在原因。
徐克在採訪中向來迴避這樣的猜測,他認為中國導演不應有地域之分,以及意識形態的障礙。《智取威虎山》雖然曾是文革樣板戲,但打動自己的還是故事和人物,而並非要重建什麼紅色經典。不同於《一步之遙》因過審問題備受關注,同為重點盯防題材的《智取威虎山》卻表現得非常低調,而我們明明看到,兩個結局的出現,以及穿越累贅的現代戲,似乎並不像是徐克這樣的成熟導演的初衷。究竟內情如何,只能在觀眾看了影片之後,等他自行分說了。
鳳凰娛樂:什麼時候開始萌生翻拍《智取威虎山》的想法?
徐克:這個發生在70年代,當時我剛離開學校,在紐約的華人區做義工,在那個機構裡邊就放映電影給華人華僑看。剛巧就放了一部電影叫《智取威虎山》,跟當時的觀眾一起看的,我被這個故事感動了。後來又發現原來這個故事是有真人真事的,《林海雪原》作者曲波先生是把這個小說獻給楊子榮這個英雄,小說裡面的人物大部分都是真人,連座山雕也是真人。我認為在這些很特別的題材裡面,竟然是一個真人真事,又讓人看得感受那麼良好,一方面它對我們來講很正面,而且又很有鼓勵性的精神和內涵。
這麼多年,每次提到《智取威虎山》和《林海雪原》,就常常會提出(翻拍)這個話題來講。直到90年代,香港導演、大陸導演跟臺灣導演一起做了一個三地導演會。我跟謝晉導演、黃建新導演坐在一個桌子,吃一頓飯,我當時沒有想到要來大陸拍戲,當然從電影工業來講也沒有到這麼多人來拍戲的階段。所以當謝晉導演問我,如果你有可能在大陸選一個題材拍,你會拍什麼?當時我就說應該是《智取威虎山》吧。
鳳凰娛樂:他們當時有沒有很驚訝?
徐克:我不知道,他們反正很鎮定,不過還是很好奇為什麼會選這個題材。確實這個題材跟我的關係也建立了好多年,我們所理解的當時東北的狀態也是從這些小說跟電影裡面了解的,慢慢知道東北在我們的歷史裡面是一個怎樣重要的戰略重地,當時的戰役裡有什麼人,在我們的歷史裡有什麼樣的轉折點。加上有這麼精彩的人物和故事,在我所謂的創作路程裡,它已經佔有一個很重要的位置。
所以我講要拍《智取威虎山》的時候,當時無論誰都好,都只是聽了就算了。很多人聽到我想拍《智取威虎山》,他們立刻覺得不可能,零下40度的天氣,我們的器材跟我們的運作人都不能正常地去工作,不可能把這個戲拍完,再加上版權的問題。所以我們一直沒有開始真的執行。直到4年前,博納公司於冬先生就問我,有可能拿到《林海雪原》的小說版權,你還有興趣拍嗎?
鳳凰娛樂:版權方面之前遇到什麼困難?
徐克:第一,我們要經過很多關係才能建立跟曲波先生家人的聯繫,要靠很多跟他有關係的人來介紹。第二,我們也沒有這個可能性讓他們信任我們,讓我們去碰這個題材。因為自從70年代的京劇《智取威虎山》之後,停下了好幾十年,這幾十年裡面到底我們怎麼樣再去對待這個題材跟這個故事,無可而知。曲波先生的家人也是這樣想,這已經是他們生命裡面很特殊的記憶,如果我們再重複,真不知道是什麼樣的狀況,是一個未知數。
這也是機緣所在,終於有一天這個版權落在博納公司的手上,才有機會讓我們改編它。我跟黃建新導演,跟我們的改編團隊,都是把它當作一個精彩的故事,只要我們很尊重題材本身原作者的精神和信念,我們可以把它再改編成一個很精彩,很好看的電影。我們是本著這個精神去做,沒有說要怎麼樣去重建一個什麼紅色經典。在我們的角度來講,一個好的作品,終有一天會變成經典,曲波先生寫《林海雪原》的時候也沒想過這件事,他寫小說是因為他的信念,他對人物和整個事件的一個尊敬的態度,他寫出來之後,感動到我們。我們往後的創作跟改編,也以這種精神去做。
鳳凰娛樂:您之前並沒有生活在內地,沒有經歷過這樣一個時代。但是我發現好像香港導演還蠻喜歡這種元素,像成龍拍《A計劃》的時候,最後也有土匪黑話的表現。為什麼香港導演會對這方面特別感興趣呢?
徐克:我一直覺得導演就是導演,也沒有說上海導演、廣東導演、北京導演、天津導演,沒有這樣分的,而且我覺得既然義大利導演貝託魯奇都能夠來中國拍《末代皇帝》,那為什麼我們中國導演就不能夠拍這種題材?所以我一直認為必須要把這個作坊打開的空間大一點,讓我們工業裡面有更強的專業人才,打造更好的可能性和未來的基礎。
你說關於黑話的這塊,我覺得是因為東北文化裡面的一些土匪講的話確實是很有它的特點,在東北大自然的環境裡面,他們的生活和生命裡面有很多不同的角度跟幽默感,強烈地反映東北生活的民風和習慣。而我們這些在城市裡生活的人都有點呆板了,他們的幽默感恰恰正是我們城市生活裡面最缺乏的一方面。換句話說,當我們聽到這些土匪的對話,突然與我們的生活一對照起來,會出現另一個角度,這會讓我們的生活更豐富一點,要給我們那種很洋化的生活裡提供一種生活的味道。
鳳凰娛樂:所以您放韓庚的那一條線在這個電影裡面,也是為了對比嗎?
徐克:我不想把這個講得太明面,觀眾還沒看。其實我很想把當時京劇版的《智取威虎山》放在這個電影裡面,當有韓庚這個人物,我就可以把京劇版《威虎山》與這個故事的世界放在一起。這種感覺很奇怪,是對歷史對時光一種很特殊的感受,我覺得很感慨,這種感慨不是一般電影可以有的,而在《智取威虎山》這種題材我們恰恰可以做得到。希望2014年的《智取威虎山》留給觀眾留給這一代人一個很不一樣的觀感心得。
鳳凰娛樂:最後為何放兩個結局?
徐克:這塊我是會事後才解釋,不是一來就是這樣子,也經過了一種過程。我們也討論過到底現在講,還是將來才講,如果現在講了會引導觀眾,影響他們看這個結尾時的想法。我希望他沒有任何預感,給我回饋他的看法是什麼,這也是將來我們在創作時很重要的一個環節。
鳳凰娛樂:飛機打鬥的部分很驚豔,華語片裡幾乎沒有見過這樣的打鬥場面。
徐克:是,我一直很想很想在《智取威虎山》裡做到這個電影效果。我很想做到的一個是把京劇放進去,另一個就是飛機和老虎。
鳳凰娛樂:為何選擇梁家輝演座山雕,造型是如何設計的?
徐克:座山雕跟楊子榮一樣,是人們記憶裡一個很強烈的符號。找一個人來演座山雕,有兩個條件,一個他演技要特別好,魅力十足,不讓觀眾失望。第二,這個演員不能用他的名字蓋過座山雕這個人物,那樣座山雕就不是座山雕了。所以梁家輝不能夠以梁家輝來演座山雕,可是我們恰恰就需要梁家輝的演技和魅力。所以我們告訴梁家輝,你不能當你是梁家輝,我們要的是你的演技和你跟觀眾產生出來的能量、氣場,要把梁家輝所有一切的特點都拿走。
鳳凰娛樂:們從背影看,座山雕的造型特別像日本電子遊戲《鐵拳》裡的boss人物三島平八,是不是有一些參考?
徐克:設計造型的過程裡,我們也想過座山雕這個名字,代表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他的樣子像個雕呢?還是他的性格比雕還狡猾?還是他具有威猛的雕的神態呢?我們都想過。在我的眼光裡面,他就是一個很奇怪的黑影。這黑影讓你感覺不出他的身形是什麼樣子。所以我們在衣服、身材上做了很多調整。
我看《林海雪原》的時候,座山雕有點像地主的樣子,而京劇裡的座山雕又像一個比較沒有太強的軍事策略的人物,很狡猾,很難捕獲。可是如果我們把威虎山這個地方當作世界上的一個城市,那座山雕一定是要達到這個城市的一個指標,一個標準才對。所以我們把座山雕的神秘感加強,它設計得很特別。希望給觀眾留下深刻的印象,也許將來人家講座山雕都講梁家輝這個座山雕。
鳳凰娛樂:您以前的一些作品裡,比如《七劍》七個人都要出來,每個人要有不同的武器、造型,都特別鮮明。但是這一次八大金剛似乎沒有特別多的表現機會。
徐克:其實在《林海雪原》跟《智取威虎山》裡面,八大金剛更沒戲了,這八大金剛只不過是座山雕的一個團隊,不是有人物的。可是當每個人講起八大金剛的時候,都很興奮。所以當時在寫這個劇本的時候,我們就認為,如果能把八大金剛寫得好,座山雕就會因為這個八大金剛烘託出他的重要性。但我們給他們的篇幅不能夠太多,喧賓奪主,只需要給座山雕製造成一種強烈的戲劇性衝突。
鳳凰娛樂:這部電影是3D製作的,戰場戲還是拍得比較實的。但是裡面有一些「子彈時間」的鏡頭,是刻意為了突出3D嗎?
徐克:其實我自己本身來講,我對戰爭場面不是那麼有興趣,戰爭就是開槍,中槍,然後就是爆炸,建築物倒塌、毀滅、摧毀那種感覺。如果我再重複拍這個,第一我自己沒有太大興趣,第二我未必比別人拍得好。戰爭場面裡面有槍,有子彈,有人犧牲,要做一個戰略上的戲劇性安排,我認為我的電影應該用另外的方法來做。這次我就用了新的方式來表達劇情,不用過去看戰爭片的體驗,而是帶來一種緊張,多出一些情緒上的安排。用這種方式把這個劇情交代出來之外,給觀眾新的觀看經驗。
鳳凰娛樂:那它比您以前的3D電影來說,有要攻克的新的技術難關嗎?
徐克:立體電影最重要的不是它有什麼難關,而是你對它的創意跟創新方面有了更好的設計。不是說打字機有多困難,就要克服,而是我們打出來的劇本內容有一個新的效果。所以3D也是一樣,是我們把這個技術跟這個工具放在什麼地方,才能呈現出它的特點。而這個特點對我們來講,在生理上和心理上都有一定的刺激,使我們的觀看經驗不同。也許下一代的人會有更高的要求,未來的人會創作更不一樣的東西出來。
鳳凰娛樂:為何最近幾年都沒有拍現代題材的電影?
徐克:原因是現代題材不容易拍,不好拍。實在來講,比如說《智取威虎山》這種跟真實人物有關係,跟真實的故事背景有關係的題材,我們要負的責任就比一般的題材要大,所以我也想先嘗試一下,拍拍《智取威虎山》。到一個階段之後,也許我還要總結一下這次拍攝的心得。
鳳凰娛樂:再拍像《順流逆流》那樣的電影也可以呀。
徐克:我覺得當然可以,我在個人的創作路程裡面,想做的事情有幾個,其中一個是拍《智取威虎山》,下回又會嘗試另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