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會寫作文?怕什麼!文章寫得好,有時是一件壞事。比如呂留良,文採風流,能令公喜,能令公怒,能使您血脈僨張,絕不比三十年前的小青年讀《少女之心》差。好有好的好處,好也有好的壞處,呂留良活著時候勞碌,死了總好安耽了吧。哪曉得四十年後,有個叫「曾靜」的書呆子,弄得呂留良不得安寧。
但凡書呆子,本來就是個呆子,讀了書,就成了更呆的呆子。是呆子最好不讀書,讀得越多,只會越呆。天下好文章,聰明人裝到腦子裡,就是大補膏。書呆子裝到腦子裡,那便是地溝油!曾靜讀了呂留良的書,狀元也不稀罕了,竟然一門心思地想造起反來,動靜還鬧得不小,結果被雍正皇帝抓了個「現行反革命」,呂留良也跟著遭了殃。
可憐呂留良一世聰明,死後卻被一個不相干的書呆子拖累!倘若他地下有知,這種滋味,大概比一個他最厭惡的女人送他情書還難受吧。由此想來,生在一個黑暗的世界,聰明的讀書人,能夠「報復」這個黑暗世界的,就是不給這個時代留下任何文字,把一切爛在肚子裡,一來明哲保身,二來亦可免得後世人羨慕,以為那是一個多麼偉大的時代呢。
雍正皇帝是個老江湖,他不殺書呆子,因為書呆子還有利用的價值,用得好,一頓飯就可以把他變成奴才。讀書人一旦成了奴才,那就是癌細胞,曾靜被雍正皇帝培養成了癌細胞,倒黴的只能是呂留良,還有他的兒子,甚至整個家族以及親戚朋友。雍正十年(1733)的年底,清朝中央一號文件下達:
呂留良、呂葆中俱著戮屍梟示。
說呂留良一心反清,這是事實,算不得冤枉他;不過呂留良寫了一世的反詩,也並沒有把清朝寫趴下,這也是事實。因為幾句詩而罪人,甚至罪及死人,「戮屍梟示」,看起來像是一本荒誕劇,卻是中國的傳統。
這一年,正好是呂留良去世後的第四十九個年頭。四十九,在中國哲學裡,是個十分神秘的數字,《易》所謂「大衍之數,其用四十有九」是也。呂留良被開棺戮了屍,死了四十九年,還有屍體可戮,也算奇事了。一般情況下,應該早已腐爛成一堆枯骨了。晚村先生精通《易》學,莫非他生前就早有預感,因此選一塊陰地埋了自己?
呂留良的屍體,被拋在長板橋的田野裡。他家裡的一個老僕人,叫王寧,呂留良身前待他很好,過去的大戶人家大抵如此。主人倒了,地方官倒也沒有開批鬥會,叫呂家的僕人去揭發呂留良的罪狀。王寧也是一個有良心的人,他準備了棺材,想去收主人的屍體,結果被縣政府抓了去,叫他交代問題,交代什麼呢?王寧雖然是個僕人,卻不是奴才,結果便被打死了。
呂留良寫了幾句反詩反文,清朝沒有倒。收了呂留良的屍,清朝難道就真的會倒?只是在中國,寫作是一件危險的事情,收屍也是一件極危險的事!
李忠其(芥侌)先生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