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底陝西7.1億「豪華中學」：18.5億債務下啟動的縣重大工程

地方財政收入不足2億，卻花7.1億建起一所「豪華中學」。近日，陝西商洛市鎮安縣因為新建的鎮安中學被推上了輿論風口。

據新華社8月13日刊發的報導稱，鎮安中學共有教學樓、宿舍樓、餐飲樓、體育館、教師公寓等主體建築24棟。還修建有仿古牌坊式大門、4層「鯉魚躍龍門」噴泉水景、假山瀑布水景、水車、棧道等諸多景觀與教學無關的設施。總投資高達7.1億元，鎮安縣需連續12年，每年至少償還5000餘萬元貸款。

在輿論質疑聲中，8月24日，學校門口標誌性的4層「鯉魚躍龍門」水景噴泉以及校內瀑布群附近涼亭等景觀設施開始拆除。同時，據《中國新聞周刊》報導，中紀委相關領導已在當地展開調查。

8月24日中午，鎮安中學新校區噴泉、涼亭等多處與教學無關的設施正在被拆除 圖據中國新聞周刊

當地為何要建「豪華中學」？這一項目是如何立項、通過並開始建設？7.1億資金由何而來？紅星新聞記者調查發現，這所學校被列為當地重大工程，並由書記、縣長掛帥推進，而該項目在啟動之初，鎮安縣就已經背負著高達18.5億元的政府債務，建設預算卻不斷上漲。

18.5億巨額債務下啟動

這所新建的鎮安中學位於陝西商洛市鎮安縣永樂鎮街道辦太平村象鼻子灣。公開資料顯示，在修建過程中，該校的項目名為「鎮安縣第三中學建設項目」。

按照規劃，項目佔地271.9畝，規劃有教學樓、宿舍樓、餐飲樓、圖書館、體育館等主體建築24棟，總建築面積129140平方米，預計總投資5.136億元。建成後，計劃容納學生6000名120個教學班，其中初中生2000名40個教學班，高中生4000名80個教學班。

建成的新鎮安中學

鎮安縣人民政府網站的多條關於該建設項目的信息顯示，鎮安縣於2014年開始將該所學校的籌建工作列為重要議事日程，並召開了多次會議。

2014年12月18日，新建學校的決定正式作出；2015年1月29日，項目正式啟動建設。《商洛日報》刊發了項目開工的報導。報導稱，商洛市委常委、鎮安縣委書記李波在現場宣布開工。當天，該片區供水工程、千擔溝修路工程、安置區過河便道工程等前期節點項目也同時展開。

一名縣教育局幹部在上述報導中說，項目「本著高標準規劃、高品位設計、高質量建設的理念，致力於打造一所環境優美、設施齊全、功能完備的標準化、現代化、山水園林式完全中學」。

為何要建「第三中學」？多份項目概況中的介紹為，由於地理和歷史等各方面原因，鎮安縣原城區教育資源總量短缺，大班額現象、功能部室不足、學生在校外食宿等問題較為突出。新學校正是為了解決上述問題。

而事實上，建設「第三中學」的想法早已有之。早在2013年，當時的縣教體局就曾發布過建設「第三中學」的招商信息。該信息提及：隨著城鎮化進程的加快，鎮安縣城未來將容納全縣三分之一以上的人口，進城務工及外來人員猛增，就學需求人員急劇上升。而城區學校存在發展無空間，超大班額現象嚴重，活動場地小，內部設施差，食宿安全隱患大，監管有難度等突出問題，新建一所辦學理念先進、師資雄厚、功能完備、設施一流、環境優美的鎮安縣第三中學迫在眉睫。

鎮安縣2014年財政預算執行情況和2015年財政預算草案的報告顯示，2014年末政府債務餘額達18.5億元 圖據鎮安縣政府官網

然而《鎮安縣2014年財政預算執行情況和2015年財政預算草案的報告》顯示，項目籌建和啟動時，當地財政狀況不容樂觀——「根據政府性債務初步清理甄別結果，2014年末全縣債務餘額18.5億元，其中政府負有償還責任的債務14.8億元、負有擔保責任的債務3.7億元」，而2015年，「財政收入增速明顯降低，新增財力規模明顯縮減，財政工作面臨的困難與挑戰前所未有」。政府性債務化解可謂任務沉重。

「鎮安縣第三中學建設項目」就在這樣的財政狀況下啟動了。

書記、縣長掛帥的重大工程

財政部PPP項目庫的項目信息顯示，2014年12月18日，鎮安縣委常委會正式決定新建一所功能齊全、設施完備、環境優美、節能環保的標準化寄宿制完全中學。書記、縣長掛帥，按照高標準規劃、高品位設計、高質量建設的思路，推進項目建設。

上述信息還提到，「鎮安縣第三中學建設項目」是鎮安縣十三五規劃「補短板」、「利民生」的重點項目。同時成立了由縣委書記為第一組長、縣長為組長，分管縣級領導為副組長，相關部門負責人為成員的領導小組。縣政府確定縣科教局為該項目實施機構。

財政部PPP項目庫的相關項目信息 圖據中國PPP服務平臺

鎮安縣政府公開的多條官方信息中，第三中學項目啟動後，多名縣級領導曾多次前往項目現場了解建設進展，縣長賈建剛多次召開現場辦公會，親抓項目。

在2015年10月12日的現場會上，賈建剛要求，各部門、鎮村要積極籌措、撥付項目資金，解決好前期徵地、拆遷、移民安置等工作，要主動爭取項目，配套推進三中項目建設涉及的道路建設修復、綠化亮化、飲水和安置區基礎設施建設。加快項目建設用地手續報批工作，及時為項目建設做好土地保障，加快項目建設進度。

在2016年1月的一次現場推進會上，賈建剛指出，「縣第三中學項目建設作為全縣重大工程，是一項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的重大民生工程。」

新建鎮安中學項目介紹 圖據鎮安縣政府官網

公開信息顯示，2016年7月25日，鎮安縣政府研究批准三中項目採取政府與社會資本合作模式（PPP模式）進行投融資建設。當年11月17日，陝西華夏招標有限公司受鎮安縣科技和教育體育局的委託進行招標。

招標公告顯示，項目用途為標準化寄宿制中學，解決鎮安縣原城區教育資源總量短缺，大班額現象、功能部室不足、學生在校外食宿等問題。採用「建設—運營—移交」的BOT模式運營，合作期限14年，其中建設期為2年，運營期為12年。項目合作範圍顯示為：「社會資本方負責實施本項目的投融資、建設、運營維護、項目移交，並享有按合同規定的日期取得政府付費的權利。」

2020年6月，鎮安縣科教局和電視臺攝製的「新鎮安中學」宣傳片中也對建設歷程做了說明，其中提到，2015年1月29日正式啟動項目建設，此後兩年時間完成了選址調研、規劃論證、環評預審、災害評估、立項批覆、削山改河、徵地拆遷等十餘項前期工作。

完成前期工作後，項目最終於2017年6月動工建設。

3億、5.136億、7.1億 不斷上漲的建設費用

在資金預算方面，項目預算總投資額約為51360萬元，其中工程建安費32410萬元，其他費用17971.95萬元，基本預備費978.05萬元。但實際上該項目最初在原縣教體局發布的2013年招商信息中，顯示預算投資金額則為3億元。

原鎮安縣教體局2013年發布的招商信息顯示，預算投資金額為3億元 圖據鎮安縣政府官網

何以多出2億元預算？紅星新聞記者對比了2013年的該份招商信息以及此後招標信息發現，該項目的佔地面積及總建築面積有著相當差異：佔地面積從126畝增加到了271.9畝，建築面積也從87200平方米增加到了129140平方米。值得注意的是，教師用房面積也從12000平方米增加到了25040平方米，足足翻了一番。

5.136億元預算如何構成？項目招標文書對該筆預算資金介紹為：資金來源安排為項目資本金投入1.028億元，由鎮安縣國有資產投資有限公司出資2280萬元，社會資本方出資8000萬元。政府已落實建設補助資金9080萬元，剩餘3.2億元項目建設資金由社會資本方通過銀行貸款等合法方式取得。

鎮安縣第三中學工程PPP模式建設項目資格預審公告顯示，項目預算總投資額約為5.136億元圖據中國政府採購網

2017年4月19日，陝西華夏招標有限公司發布中標公告，「陝西建工集團有限公司」中標，成為了項目社會資本方。根據BOT規則，陝建控股的鎮安三中項目公司也是該中學的維護、運營方，將連續12年從鎮安縣獲取每年5337.75萬元的預算支出。待12年運營期滿後，項目公司再將三中移交給鎮安縣。

2017年8月28日鎮安縣第三中學項目建設管理有限公司設立。註冊信息顯示，該公司註冊資本為1.028億元，其中鎮安縣國有資產投資有限公司出資2280萬元，陝西建工集團股份有限公司出資8000萬元。公司經營範圍為：鎮安縣第三中學的投資、建設、運營及維護。

正是這一年，《商洛日報》在「項目建設撬動追趕超越硬槓桿」一文中，列舉了鎮安「多措並舉，融資開發」，投入重點項目建設的業績，其中就包括採取PPP模式，加快推進第三中學項目建設，當年「全縣重大項目引進社會資本46.8億元，佔總投資的46.9%。」

2017年末《商洛日報》上的相關報導

工商信息顯示，此後鎮安縣第三中學項目建設管理有限公司又將股權全額出質給長安銀行股份有限公司商洛分行。而後者則向其提供了3.2億元項目貸款。

5.136億終於湊齊。

不過，該校最終的建設費用達到了7.1億元。而對於超出的2億元左右欠款，學校籌建處相關負責人在接受新華社採訪時的說法則是，「將來縣上拿錢還一部分，再想辦法爭取上級資金解決一部分」。

這些錢都花在了哪裡？新華社的報導提及，安中學新址共有教學樓、宿舍樓、餐飲樓、體育館、教師公寓等主體建築24棟。校園內，除隨處可見的石砌欄杆外，每棟建築均有仿唐式建築屋頂。同時還包括多級瀑布群、涼亭、假山、水車、棧道、水景、石拱橋等景觀設施。

而假山瀑布水景的花費即達200餘萬元。全校附屬工程綠化帶、管網共計花費8000餘萬元。另外，用地拆遷、三通一平、規劃設計等前期費用也花去9080萬元。

5年建設，「鎮安縣第三中學建設項目」建成，被命名為鎮安中學新校區。

風口浪尖上的鎮安縣

2020年7月31日，新鎮安中學投入使用。

鎮安當地媒體的報導稱，在投入使用儀式上，市委常委、縣委書記李波和市教育局局長胡棟梁為鎮安中學揭牌。胡棟梁在儀式講話中稱，多年來，鎮安縣委、縣政府始終秉持「再窮不能窮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和「窮縣要辦大教育」的理念，傾力打造了鎮安教育這張靚麗的名片，新建的鎮安中學「對穩步提升全縣教育質量、推進城鄉義務教育優質均衡發展具有重大而深遠的意義。

新鎮安中學投入使用儀式 圖據鎮安廣播電視臺

然而，揭牌不久，這所具有「重大意義」的學校以及鎮安縣則被推上了輿論浪尖。

8月13日，新華社刊發報導《學校建漂亮點本無錯，為何這所「豪華中學」讓人困惑？》。報導稱，2019年，位於陝西西南部的深度貧困縣——鎮安縣剛剛脫貧摘帽，全縣年財政收入不足2億元，卻花了7.1億元修建了一所「豪華中學」，導致縣城債臺高築。

鎮安縣的財政情況的確不樂觀。一方面財政收入不足，另一方面其面臨的債務也呈現著上揚態勢。

官方公布的債務情況顯示，2018年鎮安全縣債務餘額近21.4億元，逼近當年21.5億餘元的限額。2019年全縣政府債務餘額則已達25.4億餘元，同樣逼近25.5億餘元的限額。

鎮安縣2020年政府工作報告 圖據鎮安縣政府官網

而據鎮安縣2020年政府工作報告的顯示，2019年該縣地方財鎮收入僅為1.78億元，存在「財政保障能力有限，支出壓力不斷加大」情況。

鎮安縣《2019年財政預算執行情況和2020年財政預算草案的報告》則顯示，2020年1月至5月，全縣地方稅收收入完成僅6081萬元，較上年同期下降7.2%。2020年「政府債務還本付息激增，收支矛盾更加尖銳」。

在連年增加的巨額債務以及突出的收支矛盾面前，7.1億巨資修建的鎮安中學飽受質疑。但當年鎮安縣財政局組織專家對項目「物有所值」進行定性評價時，對財政承受能力進行論證的最終結均為：通過。

8月28日，紅星新聞記者就外界對該所學校的質疑分别致電鎮安縣第三中學項目建設管理有限公司、縣科教局、縣政府、縣宣傳部，但均未獲回應。鎮安縣紀委則回應紅星新聞記者，目前陝西省和商洛市兩級紀委也已經對「豪華中學」事件展開調查。

來源：紅星新聞 記者 杜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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