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123
口述者/作者:施越(現居米蘭)
口述時間:4月2日
3月31日,在義大利米蘭,工作人員清洗米蘭大教堂廣場地面。 新華社發
在義大利多年,身邊的本地朋友都說米蘭是全義大利最令人討厭的城市。被討厭的理由很簡單:它完全不像是一個平靜浪漫的義大利城市。
這是全義大利最繁華、最忙碌、也讓人壓力最大的地方。人們一邊怨恨著米蘭,一邊強迫自己適應米蘭的環境。這是一個喧鬧的城市,白天,電車鐵軌的摩擦聲、地鐵飛馳而過的轟鳴聲、汽車的喇叭聲、不絕於耳的電話、工地打樁機的聲音,公交車上時常有精神失常的人大聲吆喝……
擁擠的地鐵車廂也經常會擠進一個賣藝的樂手,從車廂頭演奏到車廂尾,然後一邊說著謝謝一邊掏出零錢罐,再從車廂尾走到車廂頭。靠著大街的房子總是會租金便宜一些,因為沒人能受得了大街上喧鬧的交通聲和傍晚成群結隊嚷嚷的醉漢。
我碰上過一個開夜車的計程車司機,他說他只在晚上開工,因為米蘭只有在半夜才能安靜下來。
眼鏡店老闆為免接觸拒絕收錢
米蘭已經封城快一個月了,這些聲音在我們的生活中也消失了快一個月。如果運氣好的話,一天裡唯一能聽見的聲音只有狗叫聲。
除了超市、藥店、郵局等能夠滿足人們生活硬性需求的消費場所,其他商店全都關門。市民出行需要帶一張「個人聲明」,聲明自己僅在必要的情況下出門,違反禁令的罰款最高可達3000歐。
前幾天,連續多日沒有出過門的我,帶著手抄的「個人聲明」出門前往市中心的唐人街。作為一個800度的高度近視的人,家裡的隱形眼鏡幾近用完,不戴眼鏡就如同失明,但眼下眼鏡店停業、工廠停工,只能千裡迢迢跑去唐人街,私下尋求華人眼鏡店老闆的幫助。
為了避免接觸,眼鏡店老闆選擇站在樓上,把隱形眼鏡遠遠地拋給我。接到眼鏡,我說:「錢呢?錢我怎麼給你?」
老闆愣了一下,說:「錢……錢我還是不要了,我不想下樓。」
「那我下次來買眼鏡的時候把錢給你!」
「不用了!」老闆小心翼翼地把腦袋從窗口縮進屋裡,「明天我就要坐飛機回國了!」
眼鏡店老闆把眼鏡垂給我,結果繩子不夠長,只好扔給我。
曾經夢寐以求的寧靜到來了
現在,在米蘭,奢侈品大街上再也聽不見跑車的轟鳴聲,大教堂廣場上也再也聽不到世界各國遊客的喧譁聲了。你看,人們夢寐以求的寧靜就這樣到來了。
對米蘭人來說,寧靜的生活曾經被視為一種奢侈品。人們總是會在夏季訂購昂貴的機票,飛往一處偏僻的海灘或者深山度過炎炎夏日;想找家沒人大聲聊天的義大利餐館,就只能去米其林餐廳碰碰運氣;連火車上「安靜車廂」的票價,都要比普通車廂貴上幾歐。
每個住在米蘭的人如今都在被迫接受這種寧靜。這種寧靜伴隨著一種末世的不安,並且時常隨著由遠及近飛馳而過的救護車一起加深我們的恐懼。這可能也解釋了為什麼在封城一開始,我們可以看到許多義大利人選擇站在陽臺上用音樂、歌聲和掌聲打破這份寧靜。
當然,好處也是有的:數據表明,由於工廠停工和道路交通的減少,米蘭和義大利北部的其他地區二氧化硫排放下降了約40%。人類被迫隔離在家裡,大自然終於奪回了它的領土——越來越多的動物開始在城市裡遊蕩。
野兔成群結隊地出現在了公園裡;天鵝停在空無一人的船隻上休息;在米蘭郊外,人們可以聽到一種新的聲音:公雞的啼叫聲。對於很多人來說,這是這麼長時間生活在這個高壓城市以來,第一次可以在大白天打開自己家的雙層隔音玻璃,享受戶外的陽光和空氣,聽鴿子咕咕啼叫的聲音。
一對母子走在空空蕩蕩的米蘭街頭。 新華社發
人們的心情在愉悅和恐懼之間徘徊
這種強迫性的寧靜,讓人們的心情在愉悅和恐懼之間徘徊。它揭示了瘟疫時代的一個令人羞愧的小秘密:如果一個人和他的親朋好友在這個時期身體健康且經濟上有保障,那麼他們中的一小部分人可能在享受整個事情。
人們終於可以順理成章地拒絕所有社交、躺在床上辦公、花一整天時間沉迷於遊戲之中了。在70年代,科幻小說家布萊恩·阿爾迪斯曾經用「舒適的災難」一詞,用來概括故事中大災難給人帶來的扭曲的優越感。如約翰·克里斯多福的《冬天的世界》(The World in Winter, 1962)、約翰·溫德姆的《海龍醒來》(The Kraken Wakes, 1953)、《三尖樹時代》(The Day of the Triffids,1951)……在這些科幻小說中,資產階級出生的主角往往在大災難中倖存了下來,並且獲得了快樂。
「在經典的舒適災難情節中,災難不會持續很長時間,倖存者總是中產階級,很少在災難中會失去對他們來說重要的人;他們會以消除罪惡感的方式消除了工人階級,然後一邊在空曠的城市(通常是倫敦)中徘徊,一邊為消失的餐館和音樂廳感到可惜。」英國科幻小說家喬·沃爾頓在她的研究中這麼寫道,「舒適的災難型小說大多數都是由中產階級英國人所撰寫,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經歷了動蕩和遷移,激發了許多新的觀念。」
在現代影視中,《殭屍肖恩》和《最後一個男人》等劇作常常以幽默的方式向人們揭示巨災大難也並不太壞的樣子。人們意識到,當社會崩潰時,終於有機會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一切。在社交媒體上,許多義大利人發起了「隔離期挑戰」來打發時間,堅持一天做一道創意菜、一天介紹一款自己喜歡的紅酒、或者一天選一張專輯來表達自己的心情。在義大利抖音上,年輕人們想方設法把派對從舞廳搬到陽臺,尋找一種怪異的狂歡。
「寧靜」的代價依然是昂貴的
科幻小說和電影可以讓人們看到世界燃燒的樣子,卻永遠無法讓觀眾清晰地理解到災難中他人撕心裂肺的痛苦。
在義大利疫情最嚴重的貝加莫省,救護車的嚎叫聲無休無止,許多得不到及時救治的病人死在家中。根據規定,必須由兩名以上的醫生在場才能為死者開具死亡證明,但由於醫生工作應接不暇,人們只能將親人的屍體關在房間裡,為了避免感染,許多人甚至無法和親人道別。
同樣是在貝加莫,一名72歲的神父主動將教會提供的一臺呼吸機轉讓給了一位素未謀面的年輕人,最終在沒有醫療設備的協助下因病情惡化逝世。由於為逝者禱告時不會佩戴口罩等防護措施,在義大利已經有74名神父死於新冠肺炎。
除了成千上萬名和死神搏鬥的患者和在焦慮中度過的患者家屬之外,那些經受重壓的醫護人員、經濟下行期間的中小企業主、超負荷運轉的工廠工人、警察、卡車司機、為了照顧別的家庭的孩子而不得不將自己孩子滯留在家裡的保姆……儘管政府已經承諾拿出43億歐元用作於補貼企業和自由職業者,但對於米蘭這一座企業和消費場所高度密集、同時依靠遊客消費來振興經濟的城市來說,無疑只是隔靴搔癢。
補貼自由職業者的網站開放後,以每秒收到100封申請的速度,不到一天的時間就造成了網站崩潰;除此之外,還有370萬未申報的黑工等待救濟。新冠病毒帶來的,是一場徹底改變生活的悲劇。
沒錯,即便是在現在,「寧靜」的代價依然是昂貴的。人們可以在家裡享受這份寧靜,是因為能夠承擔得起洗手液、不會遭受經濟停滯的風險、買得到消毒用品和防護用具、叫快遞和外賣、有能力盡己所能地遠離病毒給自己帶來的直接傷害。
3月31日,在義大利米蘭,工作人員清洗米蘭大教堂廣場。 新華社發
記住那些為平靜生活付出代價的人
當人們看到普達拉、寶格麗、迪奧等奢侈品企業為了醫院改裝工廠,生產口罩、消毒液和洗手液的時候而歡欣鼓舞,別忘了,維持義大利普拉達工廠正常運作、製作這些口罩的是普拉託的華人工人。
在義大利疫情爆發前,義大利曾經擔心普拉託的華人會成為感染源。但與其相反的是,儘管許多華人曾經在春節中國疫情爆發時期回到義大利,通過自發實行與外界隔離、加強個人防護、關停營業場所等措施後,截止至目前,這個義大利最大的華人聚集區無一人感染。
米蘭人終將會從這場寧靜當中解放出來,救護車的鳴笛聲還是會像以前一樣淹沒在其他嘈雜的聲響之中。這場災難告訴我們,現實比電影和小說更加誇張、更加曲折。人類要做的是直面這種痛苦,記住那些為我們平靜生活付出代價的人們,就像所有居家健身軟體裡的指導語音所說的那樣:感受到肌肉的酸脹感了嗎?它會讓你變得更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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