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空調到了預設的時間，冷氣驟停。
璇子的兩條腿像大閘蟹的鉗子一樣牢牢箍住李平安，皮膚相觸的地方已經薄薄出了一層汗。
他稍稍探起身想輕輕解開璇子的腿，冷不丁一隻暖乎乎的手又迎面撲了過來，打個正著。
璇子的睡眠淺，且多夢。
李平安不忍喊醒她，只得把盛滿了的尿意強忍著再憋回去。
這麼迷糊著睡了過去，沒想到沒過多久璇子主動把他喊醒了。
「起來一下！」
璇子不斷推搡著。
「怎麼了？」
李平安掙扎著坐起來，點開床頭的一盞小燈，看見璇子睜著惺忪睡眼，不斷撓著身上的皮膚。
「有蚊子。」
手臂，大腿多處慘遭攻擊，起了大大小小紅色的包。
「等著，我給你拿藥。」
是泰國的青草膏，李平安的爸媽上個月報團去泰國時候背回來的。
除此之外還有什麼蜈蚣丸、止痛膏、牙痛油。
剛下飛機二老幾乎腳不沾地的就趕過來，大包小包塞到璇子手上。
「好東西呢，好多人搶，我和你爸身子骨都擠疼了才買到。」
淘寶代購哪裡買不到呢，又會貴哪裡去。
這是年輕人都知道的事實，努力和這年代沾邊的前一輩不明白。
嘴裡嘮叨著這輩子沒出過國，等身子真的跨過去了，心依舊掛在自己掉落的骨血身上。
「聽媽說你表哥有二胎了？」
璇子靠在李平安肩膀上，清涼的觸感刺得太陽穴微微一顫，睡意漸消。
「是啊，剛巧趕上政策也變了，正好。」
「怎麼問這個？想要孩子了還是我媽催你了？」
「你媽對我那麼好，想抱孫子也不會面上催我呀。」
璇子的手覆蓋上了小腹，來來回回的摩挲著。
那種難以抑制的心情，又自顧自湧上來，混雜著罪惡、負疚和絕望。
02
倒退三年，那個夏天是璇子和李平安認識的季節。
網球課定的是下午六點，趕到的時候璇子匆匆忙忙連運動服也忘記帶。
穿一條無袖真絲裙，米白色上印滿了鮮紅的小櫻桃，腳下穿一雙紅色細跟，把頭髮編成辮子。
李平安中等身材，身上是愛運動的男人慣常帶著的汗味，但不難聞。
「你好，請問是李教練嗎？」
璇子從李平安面前晃了三圈，李平安也沒想過喊她停下，因為她這番打扮，他實在想不到是來打網球的。
「我是。你是王璇？」
璇子點點頭，又朝他歉意地解釋起來。
課改在了下周。璇子執意要請李平安吃飯，韓料？日料？義大利菜？還是什麼？
李平安靦腆的笑，摸摸後腦勺，指著一家重慶小面說。
「要不就那家吧？」
看得出兩人都不是能吃辣的，面沒吃幾口，嘴唇一齊變得紅豔豔。
「李教練，原來你三十了啊。真看不出，我還以為你和我差不多呢。」
「我怎麼能和你小姑娘比。」
「我二十五啦，也不是什麼小姑娘。」
「咦，你皮膚挺好啊，細細滑滑的，不像其他的男人毛孔粗大還泛光。」
面對面坐著時終於看清楚了他的臉，追著要他所謂的保養秘籍。
「有嗎？」
李平安摸摸自己的臉頰。
「用什麼洗面奶？什麼護膚品？」
璇子一本正經問道。
「沒有！我都不用，那些東西太麻煩，搞不清楚是幹什麼用的。」
「這麼好的底子別糟蹋了啊，回頭我給你錢你上我們美容院給我宣傳去，有錢太太成天拉皮除皺，不把家裡老公捯飭捯飭怎麼帶出去呀。」
璇子眼裡閃著光，像是在盤算這個計劃具體可行的可能性。
「你開美容院啊？」
「是啊。」
「這麼厲害，才畢業沒多久吧？」
璇子用紙巾擦掉嘴角的殘汁，撅著紅豔豔的嘴唇笑道。
「我上社會大學八年了，一直畢不了業呢。」
03
璇子和李平安第二餐吃的是法國菜。
前菜是牛油果濃湯，甜品是香草冰淇淋，吻中就有這些，混雜出一種甜蜜的噁心。
持續不過十秒，璇子打了個味道複雜的嗝。
推開李平安，隔著一定的距離等胃裡和嘴裡的味道消散。
「我不在意，璇子。」
李平安再次貼上來，唇齒之間的溫柔讓璇子心驚。
那天分別之後，璇子如約的每周去上兩次網球課。
李平安握著她的手，教她如何握拍和接球。
他其實不算健壯，但手臂線條很流暢，用力時，皮膚透出的血管異常明顯，像是流動的灼灼烈火。
「下課後你有時間嗎？」
第四周的時候，璇子終於等來了李平安的邀請。
開門的時候，璇子身子還在打著顫兒。
她甚至開始思索今天穿的內褲是不是不夠好看，哪想到李平安是個呆頭鵝，進了她家，喝了水，坐在沙發上，雙手放在膝蓋上一動不動。
「對不起，今天是我太突然了。下次，下次我...再來。」
「你怕什麼？」
璇子沒好氣的反問。
「我怕，我怕冒犯到你。」
李平安真的是個很溫柔的男人。
在床上，哪怕他正在賣力的冒犯她，也一直處於隱忍克制的狀態。
他的手遊離在她身上，嘴裡是真誠的語調一遍一遍誇讚她，好美。
璇子好幾次爆出雞皮疙瘩，然後是一陣發自肺腑的感動。
第二天李平安轉來一筆錢，璇子沒明白他的意思，正想惡狠狠地打一通電話過去質問，李平安緊接著發來一條消息。
「你的學費，璇子。」
五千元整，是璇子的網球學費。
璇子這下明白了，心裡鬆了一口氣。
卻裝作毫不明白的樣子細著嗓子給李平安發語音。
「什麼學費？是昨天晚上我昨天技術太好？那你也不用給我學費嘛，我們互相切磋，共同進步就好，對不對？」
她油腔滑調一定會讓屏幕那端的李平安臊的面紅耳赤，璇子不管不顧，直到李平安無可奈何發來一句，璇子，你是女生。
先不討論李平安的性格，璇子斷定，李平安是個私生活很健康的男人。
如果和學員上一次床，就把學費全部退回去。
李平安應該早就要改名叫李窮蛋了。
04
龍蝦和啤酒，是璇子夏天的標配。
熟練地去蝦頭，剝蝦尾，咬開鉗子，猛吸一口蝦頭裡的汁，再來一大口酒。
如此反覆反覆，李平安回到家的時候，璇子面前已經堆成了一座小火山。
「不能吃了，璇子。上次你還過敏，忘了？」
「不是每次都過敏的，這次就沒有，你看？」
璇子得意洋洋的揚起臉蛋。
「不知道這個驅蚊手環有沒有用，多戴幾個在手上。」
璇子把塑料手套摘了，跑去廚房洗乾淨手，像是戴著名貴珠寶一般翹著蘭花指讓李平安把手環套在手腕。
「我要好好報答你。」
三下兩除二把衣服褲子剝了個乾淨，撲到李平安身上。
赤裸相對不是第一次，幾乎每天都會進行。
但那是晚上，最多亮著的是一盞橘濛濛的檯燈。
而現在天花板上頂燈直直照下來，李平安幾乎挪不開眼睛。
「乖，我先洗個澡。」
但最後李平安還是舉手投降，肉體上蒸騰汗味，璇子激烈回應著他，舌頭糾纏舌頭，雙手探索身軀，璇子的熱情比之前的每一個夜晚更加旺盛。
睡到半夜，蚊子嗡嗡聲在耳邊繞來繞去，璇子下意識拿被子捂住腦袋，憋得沒氣又探出頭掙扎著想張開眼睛。
捻開了檯燈，才發現李平安坐在床頭，凝神屏息等待著什麼。
劃的一聲，突然伸直了手臂抓向空中，攤開手掌，未果，繼而準備著下一次的襲擊。
「平安，你是在抓蚊子嗎？」
「把你吵醒了？」
「沒事啦。」
「你剛剛好像只貓，真的，再加上呲牙咧嘴的表情更好。」
「亂說。」
「不騙你，我以前養的貓咪就愛抓蚊子。到了夏天，從這天竄到那頭，在宿舍活蹦亂跳呢。」
「現在呢？」
「嗯？」
「貓咪現在在哪？」
「我也不知道。」
李平安以為璇子合眼睡著了，璇子卻突然輕飄飄的開口。
05
雨聲漸漸大起來，雨刷器機械般左右擺動，車前玻璃濺起一層層浪花，突如其來的一場暴雨。
「我去幫你拿藥，你在車裡等著。」
「我和你一起去。」
李平安拗不過她，撐起傘卻三分之二都牢牢罩在璇子頭上。
停下來，停下來，還能再瞞一瞞。
一個聲音急切又慌張的出現在璇子耳邊。
瞞多久？還能瞞多久？他那麼愛你，你忍心讓他斷後？
另一個聲音不甘落後，兩種聲音此起彼伏，可就在糾結的一當會，中醫館已經到了。
一樓是領藥處，次日晚上八點煎好，獨立包裝，中藥也方便至此。
「璇子，要是來例假不痛了，還是少喝點中藥，是藥三分毒，我怕你傷身。」
點點頭慌張的把腦袋別到一邊，要說的話怎麼也開不了口。
跟他說什麼好？對不起，我騙了你，這藥一直是調理生育的。
那兩條紅槓帶給李平安的欣喜，璇子到現在都忘記不了。
結婚之後，他反倒比之前對她更好，李平安的媽媽也不是電視八點檔中兇神惡煞的婆婆，她視璇子更像親生女兒。
如果那次沒有陡然流產，這個家庭擁有著讓人豔羨的完美。
「璇子，以後我們會有很多很多個孩子。」
病房裡是了無生氣的白，璇子的臉色更是蒼白的嚇人。
她靠在他的臂彎，襯衣被淚水浸溼了一大片，璇子不敢大聲的哭，情緒在胸腔就得稀釋，怕開口就洩露出她的秘密。
「之前墮過胎？」
給她問診的是五十來歲的女人，筆下刷刷的記著什麼，神情麻木。
璇子點點頭。
06
「那次在哪做的？小診所？」
璇子點點頭。
「跟你們說愛惜身體，幾個小女孩聽得進去？」一副見怪不怪的語氣。
「習慣性流產，你多注意了。再多一次，真就難懷了。」
出院後，璇子背著李平安找到這家中醫館，打著調理例假的名義，事實上調的是什麼，她心知肚明。
兩年了，上次流產之後肚子半點動靜都沒有。李平安和她說不上是夜夜纏綿，但只要兩人一人春心暗動，另一人就不會拒絕。
即使這樣的情況下，懷孕竟像鏡花水月般遙遙不可期。
「平安，你陪我上去掛號吧，我有些問題還想問問醫生。」
李平安在掛號處排隊，璇子坐在椅子上等著。
「我之前養的那隻貓是被我賣了。」
李平安拿著病歷單走過來，璇子突然自顧自的說了一句不沾邊的話。
那隻貓是璇子的媽媽送的，折耳，賽級，花了一萬多塊。
因為正規貓舍要保證血統，璇子接到貓咪的時候，已經有六個月大了，絕育後很快變得肥胖，肚子上的肉肥顫顫的，走路都快拖著地。
貓咪接回來一個月後，璇子的爸媽離婚。
璇子的爸爸是個老實沉悶的銀行職員，每個月拿全勤獎，將時間掐的精準，連遲到也不敢的男人。璇子其實不想承認，但她能夠理解媽媽逃離這個家的原因，灰濛濛的一片，看不到未來。
理智上理解，情感上是被拋棄的自我否認。
有段時間，璇子十分恨媽媽送給她的那隻貓。
它在她腳下討饒求好，用肥溜的腦袋蹭著褲腿，把茸茸的毛髮貼到璇子身上。
璇子一腳把它踹開，對著鏡子塗上誇張的眼影，開了罐罐頭隨意丟到一旁，再偷摸著從宿舍後圍翻牆出去。
07
她交了個男朋友，是隔壁專科學校的老大。
兩側頭髮向上剃，肱三肱二囂張的突起，三句話裡頭兩句都離不開操你媽。
媽媽走後，爸爸不再是合格的家庭男人。
臥倒在沙發上醉生夢死，很快就衰敗下來，白天不是白天，黑夜不是黑夜。
璇子讓自己溺斃在酒精裡，在魚水之歡的快感裡。幹這兩樣事情，讓她覺得自己才真真切切地活著，肉體的快樂讓精神也為之鬆懈。
直到高二下學期的那次體檢，班主任握著她的體檢單，臉上是濃得化不開的嫌惡，譏誚的告訴她，你們小年輕真了不起，我還在備孕，你都懷了兩個月。
這樣的醜事當然被學校遮掩了下來，退學，回到家裡。璇子的爸爸眼裡是猩紅血絲，一股怨憤之氣，你和你媽媽一個德行，騷的厲害。
璇子尖叫著，衝上去一巴掌扇在他臉上，酒瓶砸了一地，父女倆反目成仇。
璇子走投無路，找到肚子孩子的爸爸。
操你媽，真的假的？
太過驚訝，唾沫星子噴飛到了璇子臉上。
真的。
璇子冷靜的回答。
那你等我幾天，我籌錢陪你去做掉。
望著他一口黃牙，璇子的心裡突然覺得有幾分廉價的感動。
璇子等了幾天，再等不來這個人。
她去找，他手下的幾個兄弟見了她也都繞道而行。
她走在橋上，風吹的樹葉颯颯響。橋下的江水不斷翻騰咆哮，好似江底的水怪正施著什麼法力一般。
這麼一頭紮下去，比活著更輕鬆吧？腳步不自覺挪到了護欄邊上，璇子忘記了時間，不知道站了多久，離開的時候雙腿麻木，她不想活也沒有死掉的勇氣。
它剛來的時候，多喜歡啊，抱著不肯撒手。
貓咪頗為享受的眯起眼睛，璇子已經好久沒有摸過它了。
在交易的地點等來的是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五官緊緊挨在一起，看上去精明刻薄。
「沒病吧？有沒有貓蘚耳蟎？」
「乾淨著，你隨便檢查。」
「兩千塊，這麼大了不比小貓，難親人。」
璇子把錢揣在口袋，轉身離開不忍再多看它一眼。
女人隔著籠子逗著貓咪，浮上一抹得意的笑。這貓品相好，價格不菲，她一清二楚。
璇子越走越快，把那個女人和貓咪遠遠甩在身後。
她要甩開的還有肚裡的孩子，和這段逼仄黯然的青春。
08
「璇子，你怎麼哭了？不舒服？」
李平安眉頭纏在一起，十分不安。
「有東西進眼睛了。」
抬手去揉搓著眼睛來掩飾自己的不對勁。
「我幫你吹，別用手揉。」
她嫁給李平安，是撿到寶了。
他三十三歲了。像他這個年紀的男人，好多孩子已經能打醬油了，結婚比較晚的，孩子也可以咿咿呀呀喊爸爸媽媽了。
沒有婆婆不想抱孫子，璇子那次流產，婆婆心疼的不僅是未出世的孩子，還有璇子的身體。
所以這兩年不管心裡多麼盼著璇子再次懷孕，嘴裡一句抱怨催促的話也不多說。
她太愛李平安了，所以要和他離婚。
他應該有個孩子，有最普通的幸福。
推開這扇門，李平安就會知道一切。想到這裡，璇子眼淚掉的更多了，李平安手忙腳亂，急急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弄疼你了。
傻子，吹氣怎麼會吹疼。
璇子有些哭笑不得。
09
門口逗弄了好一會，璇子還是推開了門。
醫生看見璇子把目光在李平安身上停留了一會，示意倆人坐下。
「昨天我話都沒說完你就跑了，怎麼今天把他帶來了？」
璇子無端端尷尬起來，悶聲道。
「我沒做好準備......」
「醫生，我真的說不出口，我什麼情況你都知道，你幫我跟他說明白好嗎？」
「要我說？這種事情不是你告訴你老公比較好嗎？」
醫生皺起眉，不解。
「求求你了，我真的說不出口。」
璇子竟起了哭腔。
「怎麼了，到底怎麼了？」
李平安聽見兩人一來一往，一句也不明白，手足無措起來。
「我真是不懂你們年輕人，你懷孕了怎麼還要我告訴你老公？之前你一直在我這裡調理身體不就是要個寶寶，現在有了是怎麼的？你不想生了還是他不想要？」
話一出，璇子和李平安都傻了眼。
璇子指著自己的肚子，大叫。
「我有了？我有了？我真的有了？」
「你當了一個月的媽了你不知道？昨天你過來我問你老公知不知道這件事，你反應那麼大跑出去，我以為你們小倆口又鬧什麼事。」
「不是，不是。我弄錯了，弄錯了。」
璇子激動地語無倫次，眼裡閃著淚花。
走出醫院的時候，已經放晴。
李平安攬過璇子的肩膀，一臉笑容。
「璇子，我們再養只貓好不好？」
「啊？」
「不管出於什麼原因你賣掉了它，我相信你啊，心裡一直想著它。」
「李平安。」
「我要好好報答你！」
李平安把璇子兩隻不老實的手抓在手裡摸上她柔軟的小腹，吻上璇子的額頭。
「乖，等寶寶出來再說。」
（故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