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麻全身上下都讓人喜歡。
芝麻開花節節高,寓意一種美好,向上的狀態,孩子們不懂,卻跟蜂兒一樣懂得芝麻花裡面有粉,我小時候在芝麻開花時總是要把芝麻花摘下來,吸允根部,甜甜的,這是我人生之初獲取的最原始的一種甜,屬於我一個人的美味。粉是微量的,吸允一下便扔掉,接著再摘再吸允,只顧享受美味兒,卻不知芝麻花兒散落了一地。
村婦們採摘的是芝麻葉,回家淖了,然後攤在地上曬乾。芝麻葉可以涼拌了吃,也可以做芝麻葉麵條。吃芝麻葉有一個過程,就如臭豆腐乳一樣的過程,剛開始覺得很苦的,年輕人很討厭吃,當年我吃飯時把芝麻葉揀出來啪啪地扔掉,母親看到心疼死了,慌忙接到她的碗裡,罵道:作賤!幾十年之後再吃沒想到味道竟然迥然不同,苦澀變成了醇香,我也如母親當年一樣喜歡了;可能,這是一種人生的必然歷程,是歲月沉澱下來的味道。
芝麻杆是好柴火,易燃火旺,產生的灰極少。做飯最討厭的就是用燒火棍攪動,滿屋子的烏煙瘴氣,灰塵飄落一層。每隔一段時間就要清理青灰,清理之前村婦們都先用塑料單子之類的把鍋碗瓢勺蓋了,自己用手巾裹了頭部。而用芝麻杆做一頓飯幾乎可以不用燒火棍攪動灶膛,芝麻杆都不捨得燒,隨便燒,留著蒸饃燒,來了客人燒,或過春節燒。垛柴火垛對待芝麻杆從不敢掉以輕心,總是要垛在其它柴火的上面,用膠紙蓋好,要麼直接放在屋裡。
芝麻根比芝麻杆還要好,但需要撿。那時冬天格外地冷,雪能堵著門,河裡的冰任你使勁跺,臉、手腳被凍爛不是意外的事。上學的條件也異常艱苦,冬天要烤火,學校要每個學生上繳柴火,確切地講只要芝麻根。學生們在星期天裡就撿芝麻根,芝麻根撅了一地,耙地時土塊就被折騰掉了大部,剩下的隨便一磕便乾乾淨淨。芝麻根堆在教室的後面,堆了很高。並不是每天都烤,下了大雪上了大凍才烤。第二年春天烤不完,班主任就把芝麻根賣了;班主任就是鄰村的,姓陳,交了幾十年書,是我的老師也是我兒子的老師,聽說他晚年患了偏癱,已經很多年沒有見到他了;很小的事,陳老師卻十分認真,做得很透明,他在班上匯報了多錢一斤,有多少斤,總共賣了多少錢,班裡有多少學生,每個學生得多少錢,然後當場發放。那次分了一角多吧,一角錢對於那時的孩子們來說,絕對是一筆很大的體己錢,全班的學生們都歡喜得了不得,放了學都發了瘋一樣往大隊部的商店裡狂奔,背著的書包一顛老高,拍打著屁股啪啪作響。到了商店燕子兒一樣嘰嘰喳喳,有的早有了打算,那打算夢寐已久,有的掂著腳尖趴在櫃檯上眼珠子滴溜溜地亂轉,把櫃檯裡的東西的魂都給審了出來。
我認得第一種的食用油就是香油,在相當長的時間內,我以為只有這一種油。灶房裡只有兩個釉子罐兒,一個是鹽罐兒,一個是香油罐兒。鹽罐兒每頓都要打開,香油罐兒卻長期封閉。油罐兒並不大,但從來都沒有盛滿過。裡面掛著一個自製的物品,一根細鐵絲下面繫著圓形的鐵片,很小很薄,中間淺凹下去,我們那裡叫「油撇子」,吃油的時候就用這油撇子。我覺得那油撇子其實能盛下不少香油的,母親卻故意把油撇子撇著,大部分香油都又流回了油罐兒裡;本來事先就把油罐子放在了鍋臺上,緊挨著鍋沿兒,零距離,母親的動作相當輕捷嫻熟,快速地把油撇子從油罐裡轉移到飯鍋的上面,香油一直往下滴,卻來不及滴下來,然後揚起油撇子,揚得老高,只見一股細細的、亮晶晶的液體直線垂落,似乎流不完似的,然後再頓了頓才歸位。油罐子外面通體黏膩,一層很厚的油垢灰垢的混合體,罐子內也是黑乎乎的,底兒粘稠粘稠的,看了讓人緊皺眉頭,香油罐兒從來沒刷洗過;母親卻說香油保存在這樣的罐子裡才不會變味,越來越香。香油雖少,但卻永遠吃不完,我從來沒有見過底,什麼吃什麼時候都有,總能年接年。
就這麼一油撇子,滿鍋的麵條子就是香噴噴的,經過勺子一攪動,逆著燈光看,滿鍋都漂浮著屑碎的油花。那時候人們的味覺似乎格外發達,剛走進院子裡就大聲地嚷嚷:是不是不過了,摔了油罐子?香味是食慾的誘餌,平常的麵條子格外滑爽,本來是吃飽了,再吃半碗也是綽綽有餘。
不管拌什麼涼菜,香油都是重要的角色,用量更嚴格了,油撇子也太浪費,改用筷子,筷子插進香油罐裡,然後快速地提上來,香油淋漓下來,怪不得我們家鄉一帶用香油說是「滴」香油。有的早餐點很精明,喝胡辣湯就滴香油,真的能用滴來計算,動作比我母親更輕捷更優美,不知道胡辣湯的味道怎樣,但這幾滴的香油已經緊緊地抓住了顧客。
種芝麻一直是小面積的,芝麻是小苗莊稼,剔苗費事,又很嬌嫩,怕旱怕澇,重茬,容易得黑根病,產量低,種芝麻主要是自給自足。近些年種植結構有了很大的變化,有些傳統的莊稼幾乎絕跡,不管怎樣調整,但還是要給芝麻留一席之地,不管價格高低,就是不賣,放著榨油吃。碰上一年豐年,芝麻能吃幾年的香油,一連幾年不種芝麻,香油沒了然後再種,種芝麻都是有計劃的。
農家的香油一點兒也不擔心假冒偽劣,趕集到了榨油點什麼也不用做,就看著攤主篩芝麻、炒芝麻、把芝麻倒進機器裡,金黃的細流涓涓而瀉……整個過程都在自己的監控之下。事實上商販們並沒有象有的人想像的那樣奸詐,都挺老實厚道,只管把芝麻往那裡一撂,該趕集的趕集,辦事的辦事,回來一切妥當,有多少就是多少,一點兒不缺斤短兩、兌水分。起初榨油是要掏錢的,一斤兩元,一斤一元,隨著榨油點的增多,競爭越來越厲害,後來不要錢了,現在反過來還要送東西,比如盆子、洗衣粉、香皂、塑料壺等等。商販也特熱情,每逢趕集的日子,他們會走上街道招攬生意,離得老遠都在打招呼,大叔長大嬸短的,妹子老弟的,似乎都和她有關係;笑得很燦爛,聲音也很甜,就像迎接客人,比迎賓小姐有親和力,沒有一點的牽強;很多人對榨油本身並不是太在意,在意的而是一張笑臉。商販們要的只是芝麻餅,看來芝麻餅的價錢一定不菲。
滿滿的一大塑料壺香油,一年可以高枕無憂了。有香油的日子就是幸福的日子,簡單而富足。
給在街上的親戚朋友送禮物,最好是一壺香油,一壺香油能把情感燙熨得更親近。很多人非常牽掛在遠方的親人,聽說他們要回來,一沽腦地準備了好多的家鄉農產品,香油自然也在其中,提前就榨好的。親人們往往什麼都不帶,只帶一壺香油,香油和他們一道,輾轉千裡迢迢的遠方。誘人食慾的清香浸漬著他們的日子,親情鄉情的元素也隨之潛默移化進了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