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哥一笑,生死難料,棺材一抬,人間白來」。
電音BGM驟然響起,七個身著統一黑西服、黑白相間小皮鞋、尖禮帽的黑人小夥踩點出場,抬著一方棺材齊步向前舞動。
舞步靈動魔性,棺木一上一下,領隊抬棺人面帶若有似無的微笑。
B站評論有語「初識不知曲中意,再聽已是棺中人」
秉承「死即是下一輪迴的生,死即是起點」的理念,視頻裡抬棺人與告別者,都看不見一般葬禮中的肅穆,一切更像一場歡樂的送別。
這便是近期火爆網絡的「黑人抬棺」視頻。
火到什麼程度?B站單集播放量超過2600萬,3萬多條評論,一度衝上全站熱門搜索第一。七位抬棺人更是成為許多人眼中當之無愧的「2020第一男團」。
實際上,視頻中的內容,源自BBC在2017年對非洲加納一種葬禮形式「抬棺舞」的報導。
在當地,人們僱傭專業殯葬團隊送別親人以示隆重,而「抬棺舞」則是視頻中這位領隊的創意——面對死亡,也可以用一種快樂的態度,「而我們是專業的」。
抬棺人的工作前準備 | Youtube
在原本庄嚴肅穆的葬禮上歡快舞蹈,這一充滿視覺衝擊力的畫面,配上電子樂,經過各種二次創作,很快成為撼動網際網路的又一熱「梗」。
但正如之前種種帶著「魔幻」意味的各類短視頻一樣,它們的迅速走紅總讓人隱隱感覺一頭霧水。
到底為什麼火了,到底為什麼大家都熱衷看這樣的視頻?想必也是你的疑問。
如果帶著戲謔心態看這些人間百態,難免發出「黑色幽默」的感慨。但細究這類短片如此受歡迎的原因,似乎複雜得多。
01.
以「魔幻現實」之名
這兩年許許多多將真實生活片段混剪、配樂製作而成的「野生MV」在微博等社交平臺上流行。
這些短片的素材主要來自快手、抖音或者國外類似的短視頻平臺,內容不盡相同,但文案或轉發語卻往往提及同一個詞彙:「魔幻現實」。
這些短片為什麼被冠以「魔幻現實」之名,要從「魔幻現實主義」最初的定義說起。
魔幻現實主義(Magical realism)原本是一種敘事文學技巧,故事中的因果關係看起來常常不合乎現實狀況。
隨著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加西亞·馬爾克斯等拉丁美洲作家的興起,這個名詞逐漸成為拉丁美洲文學的一個代表符號,為我們所熟知。
而「魔幻現實短片」表現出的特徵,則恰恰契合了這種形容:
首先,真實。
畫面都是發生在現實生活中的場景,且往往是抓拍,表演成分較少。甚至有一些畫面,其中的被拍者是否知情都未可知。低清的畫質、粗糙的拍攝手法,則是這一特徵的附屬品。
其次,反差感強。
一方面來自內容,對於觀者而言是罕見的情景。另一方面來自配樂,當鄉村大媽跳廣場舞的誇張動作配以搖滾歌曲、「黑人抬棺」遇上電子樂,其中的戲劇性和反差感旋即加倍放大。
黑人抬棺魔性的舞步 | BBC
實際上,如果對短片的混剪素材做個分類,主題還可以進一步細分。
一類是沙雕迷惑行為,走搞笑幽默路線;一類是違背常識系列,重在令你目瞪口呆;還有一類是心酸艱辛日常,像是在公車上吃著蛋糕哭泣的中年男人,讓人發出「太難了」的感慨。
而無論哪種主題,短片傳遞出的,都是一種新語境下「不尋常的現實主義」。
在這一語境中,「現實」指代的是短片素材的真實性;「魔幻」則是一種修辭,用以表達某種錯位和荒誕。
回溯不難發現,這些「魔幻現實短片」的走紅和早先「土味視頻」的流行有著異曲同工的意味。
2012年,「快手App」宣布從製作、分享GIF圖片的工具應用轉型為短視頻社區,吸引了眾多年輕人將非主流文化與YY喊麥文化結合,拍攝出充滿鄉土氣息的「土味視頻」,尤以土味情景劇和社會搖為代表。
從早年留著齊劉海鍋蓋頭的「社會搖第一人」牌牌琦到近幾年紅起來的Giao哥,以及將喊麥帶入大眾視野的MC天佑,都是發跡自快手的「土味網紅」。
彼時,「土味視頻」的創造者和受眾,大多都是生存在小城市、縣城及鄉村的普通人,背後展現的是一種以小鎮青年為主體的底層群體的文化。
這一群體曾長時間被排除在主流話語體系之外,但隨著新傳播形式的出現,傳統媒體時代的精英主義話語體系逐漸瓦解,這些曾經處於話語權邊緣的群體湧向平臺,開始了積極的自我表達,創造出屬於他們的亞文化。
「土味文化」從一種亞文化逐漸成為主流平臺也無法忽略的一種文化形態,則是在微博、b站等社交媒體平臺的二次傳播之後。
2016年,名為@眼睛長在屁股上 的微博用戶將一些在網絡上流傳的搞笑視頻剪輯成合集,以名為「人間么蛾」的話題做了八期內容,每一期都達到上萬的轉發量。
次年,微博「@土味挖掘機」開始將快手上的視頻配文搬到微博,並創造了名為「人間土味」的話題,同樣引起了微博網友的好評。
這些視頻為什麼能在微博上迅速流行起來?
從技術層面上說,首先是得益於「短視頻」這一形式所獨有的傳播便利性。
相比傳統的圖文,以及娓娓道來的長視頻內容,單刀直入的短視頻更具有衝擊力,也更容易獲得情緒共鳴。
同時,時間短、碎片化的傳播機制也更符合當代網際網路的使用習慣,「3秒定生死,7秒必轉折」的「抖音熱門定律」正是抓住了這一特點。
另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土味視頻」的傳播過程,產生了「模因」效應。
「模因(Meme)」一詞,源自理察·道金斯於1976年出版的《自私的基因》一書,是以作為生物遺傳單位的基因(Gene)作類比,用以指代文化的遺傳單位。
「模因」通過語言和文字等媒介在人腦間傳播,包含宗教、謠言、新聞、知識、觀念、習慣、習俗甚至口號、諺語、用語、用字、笑話等,並在社會演化的過程中變異和自我繁殖。
而模仿是模因繁殖的重要特徵之一,有人甚至將「模因」的傳播比喻為「疾病的傳染」。
在網際網路時代,「模因」的形式也更加寬泛,我們常說的「梗」就是一種。
電影《十萬個冷笑話2》
一旦有人開始賦予某種符號以特定意涵,創造出「梗」,人們就會自覺或不自覺地模仿、傳播出去,這就是「模因」效應。
在這種「傳染」中,「模因」的含義在傳播者之間心照不宣,也會隨著語境的轉換而迭代出新的用法。
在土味視頻中,無數「梗」被創造出來,推動其「病毒式傳播」。比如「遼寧朝陽冬泳怪鴿」那句流傳甚廣的「奧利給」,很少有人說得清它的真正含義,不過這似乎也並不重要,它簡短、有力、自帶一種激勵之意,朗朗上口。
到後來,表演者或者視頻本身也都成為一種「梗」,在內容生產者和受眾之間達成了某種默契,甚至成為一種特殊的語言壁壘。
「魔幻現實短片」則是土味視頻在演化過程中的新變體,從內容上來說,依然沒有跳脫出「土味視頻」原本的框架,卻因為擁有了極盡反差的新形式而自成一派。
02.
圈層碰撞出的獵奇與共情
點開這些短片的評論區,常常能看到這樣的評價:「有點好笑,還有點想哭。」
這是一種夾雜著獵奇、同情、感動的複雜心態。
獵奇,來自對陌生領域的好奇心。
關於這種好奇心產生的原因,在心理學上曾有人歸結為不一致理論(incongruity theory)。
其前提是,我們傾向於認為宇宙是可預測和有序的,而當我們遇到與我們對世界的理解不符的事物時,這個秩序受到挑戰,我們的好奇心就會被激發。
有認知心理學家認為,我們在一定程度上會通過從好奇心中獲得的信息和態度來形成自己的身份。在這種觀點下,好奇心就是我們用來擴展自己的工具。
這些魔幻短視頻的流行所展現的,即是身處信息同溫層的觀者,對圈層外世界的困惑和想像。
根據企鵝智酷2018年4月發布的《快手&抖音用戶研究報告》,快手、抖音兩大平臺的主要用戶群體均在非一線城市,其中快手三線及以下城市的用戶佔比超過60%,一線城市用戶僅佔9.5%。
而即便近年來努力推行市場「下沉」的微博,從新浪微博數據中心發布的《2018微博用戶發展報告》中可見,其一線城市用戶仍然佔到16%,更不必說佔據主流話語權的「大V」們。
在這些「魔幻現實短片」或者「土味視頻」中,來自底層的趣味和城市中產階級所推崇的精英文化以及主流審美體系是相悖的,「土味」「魔幻」則是城市中產階級以自身的審美標準對其作出的評價。
通過表達這一態度,觀者也得以在群體中獲得身份認同。
而「淚目,生活不易」「每個人都在努力活著」等評論,指向的則是一種特殊的共鳴。這與人們「共情」的心理機制有關。
心理學上的「情緒共享理論」認為,個體與他人之間的情緒共享是共情的基礎。情緒共享過程的典型代表是情緒感染,比如嬰幼兒之間對哭泣的感染,葬禮上的悲傷傳染和愉悅氣氛對人情緒狀態的感染等。
在短短幾秒浮光掠影的素材的拼接堆疊之下,「魔幻現實短片」表達的不再是個體的悲歡,而是抽象化的情緒,這也是人們能從中尋求到廣泛共鳴的基礎。
而這種情緒感染之下,觀者的表達還帶有鮮明的宣洩意味。
生活在審美整齊劃一、高度士紳化的環境中,被異化的人們成為城市儀器的一環,循規蹈矩、按部就班。
所有這些火爆出圈的魔幻現實短片,實質都在完成一次對主流文化審美權威的解構。
反對一切已有的審美秩序和框架,打破規則和固定印象,在此基礎上提出質疑和反叛,重建理論和行為——「我不喜歡你定義的『審美』,我需要屬於我的『審醜』。」
這種對文化既定秩序的破壞,往往容易激發出強大的創造力,釋放形式和體量的無限可能。
對魔幻與土味視頻的觀看與支持,從而隱含一種反叛的宣洩意味。
與此同時,城市異化之下,真情實感長期被壓抑和掩藏,而視頻中那些生猛直接、不顧他人眼光的「土味行為」,則在這場觀看過程中成為城市人群情緒的出口。
用最直白的民間真實,對抗網絡上充斥的過度美化,於是才會有「看到了最蓬勃的生命力」之類的評論。
然而,大量魔幻短片與土味視頻的逐步侵佔,也在逐步形成對嚴肅性的徹底消解。
03.
「體會世界和自己的關係」
這樣一場不同信息圈層之間的相互碰撞,背後究竟指向的是彌合,還是更大的鴻溝?
2019年7月,一則「160個視頻帶你走進快手的魔幻世界」的微博轉發量超過12萬,不少熱門評論提到對快手平臺的改觀。有網友評論,「這才是人間,沒有加濾鏡的人間。」
就觀看過程本身而言,「土味視頻」讓城市與鄉鎮進行了直接對話,加深了觀者對不同經濟發展地區人群的了解。這樣的碰撞,無疑在兩大圈層之間打開了一扇窗,拓展了觀者對於多元社會的認知。
但隨著這些短片的大量「複製式」傳播,同質化的內容也極易使得觀者對其形成新一輪刻板印象。由精心挑選的素材建構出的「現實」,也越來越脫離現實本身,以標籤化的方式加劇偏見與誤會。
當「魔幻現實」四個字成為戲謔和黑色幽默的符號,增進認知的作用即被弱化,消解在一場場情緒狂歡之中。
待其熱潮退去,淪為又一個「舊梗」,這場碰撞激起的浪花或許就會像每一次網際網路大流行事件那樣,就此消散在風中。
如果想要抵禦這種「消散」,則需要拋卻成見、打開視角,通過一種持續深入的「觀看」去對待陌生的現實。它能夠幫助我們理解自己存在於一個什麼樣的社會。
歷史學家、《有所不為的反叛者》作者羅新接受採訪時,曾談到對於網絡異見的看法,他說「非理性的東西也有它的基礎」,「簡單的否定很容易,卻是粗暴的」。「一群人和另一群人一起生存,不管大家實際差異多大,相互理解是很重要的」。
前不久,就有一些「魔幻現實短片」的主題悄然發生了變化。
今年2月2日,博主@孔維w 在微博發布的自製短片《我們最好的時光 就是現在》,獲得了近77萬的轉發量和上百萬點讚。
微博用戶@孔維w
短片中,有砌牆堵住小區出入口的「硬核」基層防疫,也有深夜街頭排隊買雙黃連的人們。它們都是疫情期間普通大眾的生活場景,其中不少是來自新聞媒體播出的畫面。
這條微博的評論區,是一個「大型共情現場」。它幾乎成為一場儀式,網友們在評論中討論疫情期間發生的種種,更抒發悲傷、憤怒、感動等累積已久的情緒,「好好哭了一場」。
它來得及時且應景。在這段特殊時期,疫情相關的各類事件都受到特別關注。其中曾反覆曝光在信息流中的畫面,早已構成集體記憶的碎片,使得這種觀看超出了以往的旁觀,成為一種「參與」。
從某種意義上,它還承載著更多。疫情發生後,人們無法改變現狀的無力感愈積愈深,而通過觀看「魔幻現實短片」,得以在自嘲式的感喟中,獲得一種短暫的自我和解。
其中有一個人說:「這種時候會更清楚地體會世界和自己的關係吧。」
它讓人切身感到,短片裡的所謂「魔幻現實」,其實只是我們相對陌生的現實。
無數遠方的人們,也在同樣地努力著、無力著,過著和自己看似不同而本質上出奇相似的生活。
賈樟柯電影混剪 《你要跳舞嗎》| 微博用戶@城市王大師 作品
或許在下一次看到那些短片的時候,人們的腦海中首先跳出來的將不再是「魔幻現實」,而是「很高興認識你,陌生的世界」。
從而發現,圈層之外的世界,遠比自己想像的大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