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五月份的最後一個星期一,是美國為紀念陣亡將士等為國捐軀者而設立的聯邦節假「國殤日」(Memorial Day,即美國陣亡將士紀念日),2017年的國殤日是5月29日。
在許多美國普通人眼裡,這一天比「夏至」之類天文時間點更能標識春夏之交:非官方的夏季從「國殤日」開始,到「勞工日」(Labor Day,九月份的第一個星期一)結束。
把國殤日定在星期一,而非固定的某月某日,出自國會1968年通過、1971年生效的《統一星期一假日法案》(Uniform Monday Holiday Act);此前聯邦政府本來以每年5月30日為國殤日。除了國殤日之外,該法案還將華盛頓誕辰日、退伍老兵日、勞工日等聯邦假日全部都挪到了星期一,以便與周末兩天相連,構成三天的小長假。
當地時間2017年5月27日,美國芝加哥,民眾參加「國殤日」大遊行。 視覺中國 圖國殤日的起源與早期發展史,歷來眾說紛紜。1868年5月30日,是有案可查的第一次聯邦層面的烈士紀念。但那次紀念只是軍隊內部自己組織的活動,由John Logan將軍頒發軍令,要求各下級軍事單位因地制宜憑弔國殤;而且憑弔的對象只是內戰中為了自由平等的立國理念而捐軀的北軍將士,並不包括死於維護奴隸制的南方叛軍附逆。
但Logan將軍舉行國殤紀念的主意又是從何而來?早在1865年內戰結束後的一兩年中,地方各州已經有了零零散散的國殤紀念。1966年國殤日前,國會決議及詹森總統宣言均認定,1866年5月30日的紐約州滑鐵盧市,是「國殤日」傳統的真正誕生地,因此1966年5月30日恰好是國殤紀念一百周年。
滑鐵盧市雖然得到官方認證,卻遠遠不足以平息國殤日首創權的爭議。根據美國退伍老兵事務部的統計,迄今至少仍有25個城市宣稱是自己最早舉行了國殤紀念,其中絕大多數是南方城市(並且一開始只紀念南方陣亡將士)。比如密西西比州哥倫布市便宣稱該市市民早在1866年4月25日便自發舉行了烈士紀念活動,領先紐約州滑鐵盧市一個多月。
當地時間2017年5月27日,美國芝加哥舉行「國殤日」大遊行,以緬懷在戰爭中死去的人們。 視覺中國 圖Richard Gardiner和Daniel Bellware在《The Genesis of the Memoral Day Holiday》一書中考證認為,不管是紐約滑鐵盧,密西西比哥倫布市,還是其它別的城市,其國殤紀念都可以溯源自「喬治亞州哥倫布市女士國殤協會(Ladies Memorial Association of Columbus, Georgia)」於1866年3月11日在地方報紙上呼籲(南方各州)紀念內戰中的(南軍)陣亡將士的一封公開信。該市欣然採納建議,於1866年4月26日舉辦了首次烈士紀念,南方其它城市也紛紛效尤。
內戰後南北對峙氣氛不減戰前,眼看南方佬膽敢懷念附逆受死之徒,北方人自然不甘落後,趕忙展開對北軍烈士的紀念。由於南北氣候不同,開花有早晚,因此南方多在四月底五月初紀念,而北方針鋒相對的「掃墓日(Decoration Day)」往往定於五月底;直到一戰前後,北方的「掃墓日」才漸漸統一改稱「國殤日」,而迄今南方許多州仍然在聯邦的「國殤日」之前一個月左右,另行紀念本州的「邦聯國殤日(Confederate Memorial Day)」。
2005年5月30日,美國夏威夷檀香山太平洋國家紀念公墓,當地居民Alohanani Jamias參加國殤日的活動並放置花環。 視覺中國 資料圖
到了十九世紀末,隨著各地「都市傳說」的興盛,許多城市開始回頭編造自己烈士紀念的早期史,給真實的歷史籠罩了重重迷霧。比如前述密西西比州哥倫布市自命(比喬治亞州哥倫布市還早一天)的烈士紀念活動,便很有可能「生產」於這個時期。更有甚者,當時維吉尼亞州甚至宣稱,該州早從1862年起就在紀念烈士了。
但事情並未隨著Gardiner和Bellware的考證而水落石出。畢竟「喬治亞州哥倫布市女士國殤協會」的想法本身,很可能又是對更早一些的烈士紀念活動的反應。
研究內戰與種族關係史的耶魯大學教授David Blight,無意間在哈佛圖書館的故紙堆裡發現,內戰結束後最早的烈士紀念活動,其實是由南卡羅來納州查爾斯頓市(也就是2015年種族主義槍擊案發生地)獲得解放的黑奴發起的。在內戰中,被南軍囚禁在該市的北軍戰俘遭到殘酷虐待,死後更被胡亂掩埋。南方投降後,黑人們感念北方將士的恩德與犧牲,自發於1865年5月1日組織起來,將亂墳之中的戰俘屍首掘出清洗後隆重下葬,並樹碑紀念,上鐫大字「種族事業的烈士(Martyrs of the Race Course)」。葬禮結束後,當地黑人與入城受降的北軍將士以及一部分反對奴隸制的南方白人,共同舉行了盛況空前的萬人繞城大遊行,高唱國歌、軍歌,令在場採訪的《紐約論壇報》記者感極而泣。
然而隨著南方重建的草草收場與白人至上主義者的再度掌權,南方各州開始系統性地打壓關於黑人自主性的記憶,構造了一套邦聯主義的內戰敘事取而代之。即便以1865年查爾斯頓市烈士紀念活動的場面之盛、媒體報導之多,在1876年白人至上主義者完全把持南卡羅來納州政治之後,這場盛事也迅速地消失在公共記憶之中,仿佛從來沒有發生過一般。以至於幾十年後,當「邦聯女兒聯合會(United Daughters of the Confederacy)」的一位官員寫信詢問「查爾斯頓市女士國殤協會(Ladies』 Memorial Association of Charleston)」主席,「1865年遷葬儀式中有黑人參加」的傳聞是否屬實時,後者不屑一顧地回復道,此類傳聞完全得不到任何官方記錄的支持。
南方黑人對國殤日傳統的創建,就此塵封一百多年。墨寫的謊言,終於在漫長的時間裡,掩蓋了血寫的事實。
當然,1865年查爾斯頓黑人對北軍烈士的遷葬與緬懷,同樣可能有其濫觴。Alan Jobbour與Karen Jobbour夫婦在《Decoration Day in the Mountains: Traditions of Cemetery Decoration in the Southern Appalachians》一書中指出,美國中南部的高山地區,民間一直有春末掃墓的傳統,只不過這種民間掃墓紀念的都是親朋好友,而不是國家英烈;時至今日,從北卡羅來納到密蘇裡的部分山區,仍然可以見到這種習俗。
將私人性質的掃墓升華到公共性質的國殤紀念,其意義畢竟大為不同。2000年,時任總統柯林頓籤署了國會通過的《全國緬懷時刻法案》(National Moment of Remembrance Act),建議全國公眾在每年國殤日的下午三點,暫停手頭活動,緬懷所有為追求自由與和平而犧牲的同胞。然而在春夏之交的緬懷背後,卻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激烈戰爭,一場爭奪對美國種族歷史和現狀的話語權的,真相與謊言、記憶與遺忘的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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