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閱陽被廣東工業大學錄取的那天,老朱一家人一起上了新聞。視頻裡,他和閱陽一起打開信封,笑得合不攏嘴,眼角擠出長條的皺紋,把手臂伸到頭頂鼓掌。
這是一個身在廣州的乞討家庭。父親老朱身體佝僂,妻子與25歲的大兒子新飛都得過小兒麻痺症,無法站立,需要坐輪椅,只有18歲的二兒子閱陽和13歲的小兒子青臣身體健康。
老朱今年56歲,出生在河南周口。他從小身體殘疾,受人嘲笑、欺侮,三十歲那年,經同鄉介紹,他與同為殘疾人的妻子結婚,一年後生下大兒子新飛。新飛被診斷為小兒麻痺症,一家人四處求醫,為償還治病欠下的債務、維持生計,老朱和家人走上乞討之路。
五口人一起租住在廣州河沙村的出租屋。十幾平米大,堆放著的衣服、玩具大多是撿來的,屋內雜亂、擁擠。人們很難想像,一個乞討家庭能有什麼出路,但在艱難的生活中,老朱始終保有信心和尊嚴。出租屋的牆上,貼著閱陽、青臣的獎狀,還有手寫的格言,「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
因為疫情和採訪,一家人耽誤了好些天沒法掙錢。閱陽、青臣要繳學費,老朱和妻子身體不好,家裡經濟壓力大,但他不想在報導中求助。他迫切地渴望回到忙碌的、全年無休的正常生活——乞討完回家,晚上八點多,還要做飯、刷碗、洗衣、衝涼,還要督促讀初中的青臣,在十點以前完成作業、上床睡覺。閱陽考上大學,他對培養青臣也更有信心了。
老朱只上過四年小學,卻相信、尊敬知識。他說話帶點河南鄉音,語言清晰生動,言談間有一種難得的清醒,他說,作為一個人,必須有三個夢想:第一個是似乎達不到的,第二個是有可能達到的,第三個是能達到的。閱陽考上了大學,老朱說這是閱陽一個人邁入了夢想的門檻,要改變家庭的命運,自己還任重道遠。
跟大多數人相比,他的願望太過樸素:大兒子新飛能找個工作,小兒子青臣也能考上大學,孩子不向他要錢了,低保夠他吃飯,他就不幹乞討了。
以下是老朱的口述:
我1965年出生在河南周口的一個農村,今年56歲。家裡有三個哥哥,一個姐姐,我排行老五。
小時候我的背還正常,它是慢慢彎曲的,上學之前就有症狀,我因此好自卑。夏天熱,老家村裡很多小孩光著後背,但再熱的天我都沒光過上身。有時穿著衣服,自家人招呼「我看看你的背有沒有變彎」,我都靠到牆上不讓看。
我7歲上的學,念了4年就沒再繼續,因為爸媽覺得我太笨了,何況上了中學的三哥、姐姐最後還是回來幹農活。那時間農村父母普遍不重視教育,覺得認識自己名字就行了,多讀耽誤種地、幹活,不需要什麼理由,說不上學就不上。
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受欺負。學校裡,有幾個小孩會跟在我後頭,大聲地喊我「羅鍋」。因為沒有別人高,打架也打不過。有老師的時候我就告訴老師,老師不在,我就自己趕快走,哪兒遠走哪兒,哪兒沒人走哪兒。
當時不知道背彎是什麼原因,也沒錢治。直到十好幾歲,我帶我媽上醫院看病,醫生告訴我這是佝僂病,缺鈣,補補鈣就好了。可我上哪兒補鈣去?
我小的時候,國家還沒改革開放,農村人都指望那一畝地。生產方式很原始,一個村子就一輛小手扶(小四輪車),還是生產隊裡的,大家用的都是牛。種地全靠力氣,可我背越來越彎,胳膊也因此使不上力。出一點不大的力氣,心就砰砰跳,自己都養活不了,我只能在村裡撿大糞。
大概十幾歲的時候,我媽跟我說,你沒本事,人人瞧不起,指望誰也指望不住。她給我想了個辦法,要有了錢,趕快吃趕快喝,萬一得了病沒錢治,乾脆老鼠藥一吃,別在那兒死不死活不活地受罪。這是我親媽跟我說的,我都記著。她不是恨我,只是我的路,她看到就是那樣的結果。
人人看的我的結局都是那樣,包括我自己。能有現在,確實是一個沒想到的事情。
圖 | 老朱的故事被《人民日報》報導
在我們農村,都是別人給介紹對象,沒有自己談的。三十歲之前,沒有任何人給我介紹。農村以力氣吃飯,我沒有力氣,自己都養活不了,怎麼考慮家庭?一個偶然的機會,老天賜了我這個家。經同鄉介紹,我遇到孩他媽,她因為小兒麻痺症落下殘疾,只能坐輪椅。後來我們訂婚、結婚,有了新飛、閱陽和青臣三個兒子。新飛也和他媽一樣,因為小兒麻痺症走不了路,閱陽、青臣是健康的。
三十歲以前,我們一家人都拋棄我了,弟兄4個只剩我一個單身。所以我很珍惜這個家庭,很珍惜。離了這個家庭,我不會再有家了。
很少有人理解我們。乞討的時候寫牌子,我從來不提孩子,要是提了,人家一分錢都不給,說我瞎扯。孩他媽出去要錢的時候,別人問有幾個孩子,她說一男兩女,對方會覺得好,說兩個女兒長大了可以伺候你們,負擔還不重,痛痛快快給個幾塊幾毛錢。
我經常碰到的事是,知道我們家有三個男孩後,人家不但不給錢,還說是我們自己找罪受:「人家城市家庭多有錢,也頂多要兩個。你都不應該要孩子,要那麼多,你養得了嗎?你不是害了孩子嗎?」其中一句話真正刺痛了我的心,「你害了孩子」這一句。
閱陽考上大學後,有記者來採訪,問我「用什麼心情支撐這個家」,我半天答不上來。我老婆跟著我,我覺得對不起她;孩子無法自己選擇,跟我一個家庭,我也覺得對不起他。
有一個事情我一輩子也忘不了。那天我們在老家縣城,颳大風,別人在放風箏,閱陽也想要,一問,一個風箏5塊錢,一捆線是10塊錢,總共15塊,我捨不得了。我就給他找一個食品袋,綁上毛線,風一刮,袋子灌滿空氣,也飄得好高。我說:「閱陽你看,這是不是跟風箏一樣?」他說:「嗯,省錢了。」
閱陽小時候不太愛說話,但這句話說得特真實,多少年了我都忘不了。我對不起孩子,對不起孩子。孩子跟我吃的不勝人,喝的不勝人,玩的還不勝人,從小到大沒有買過什麼玩具,都是撿、做。我對不起一家人,我任何人都對不起。
確實,我們這個家庭有好多困難。哪一家人有兩個輪椅?難啊,我真不知道是怎麼過來的。壓力大的時候我也說過,要是有後悔藥,我就吃了後悔藥,我都不想有這個家。要是我以前知道現在的日子這麼難,我都不會結婚。這樣的話我不止說過一遍兩遍。不過,我是這樣說,但我不是這樣做的。我沒有怕難。我是家裡唯一的頂梁柱,我不能倒。
還沒有閱陽、青臣,以及他們還小的時候,我連害病的權利都沒有。我害病了,都沒有一個人能給我端碗水。有一次我腰痛得不能動,還在發燒,吃藥都夠不著。那時新飛還沒到上學的年齡,就擱地上趴著,爬一點往前挪一點,一步一步拱過來,給我一碗水。他的動作,我都看得很清楚。確實挺難為他的。
新飛是8歲上的學,他不能走,廣州的私立小學都不收,我們又把他送回老家。他拄兩個小拐杖,是我給他做的,就是兩根直棍,不帶彎兒也不帶把兒,跟小細擀麵杖一樣。用的是老家的槐樹,木質特別好,不會斷。
如果只有一個腿壞,有了拐杖,三腳鼎立可以撐起來,但新飛兩個腿都不能走,身體又瘦弱,走不遠就摔一跤。大夫都說他要多鍛鍊。出來要錢,我就給他個帶把兒的小茶缸,他一手扶一個小拐杖,只能用手指勾著茶缸,「咕咚」摔一下,把錢摔的到處都是。
和我一樣,新飛也只上了四年學。他在我們老家上封閉學校,兩周回家一次,我們家沒人,就去他姨家。後來他姨孩子大了,也要出去打工,新飛沒人照顧,沒有別的辦法,我就跟新飛說,自己名字能認識了,行了吧。12歲之後,我就把他帶來了廣州。
現在感覺,我最對不起的是新飛。他從小就不會走,大概一歲,正常的孩子都會站,起碼架著胳膊能蹦蹦,他呢,腳脖子是彎的,看著是站著,大人的手一松,腿又蜷著了,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我怕他怨我,就把情況都跟他說清楚:給他做治腿的手術花了好幾萬塊,還是借的錢,結果還是沒治好。
前段時間有個信佛的阿姨跟新飛聊天,給他講佛。新飛說我是殘疾人,能不能出家?阿姨笑一下,說也行啊。新飛就說,等兩個弟弟考上大學,我就出家去。我心裡很不是滋味。
對青臣、閱陽,我會督促他們,我們一家人乞討確實是不好,欠社會、欠國家太多了,他們要考上大學,貢獻國家、貢獻社會。但對新飛,我不敢想,我想不出真正的辦法。我跟一位記者說了這事兒,他介紹了一個朋友,說可以叫新飛去面試一下。我挺高興的。他那麼年輕,也不能老乾乞討。
做乞丐也是無奈之舉,派出所我都進了二三十次了。
前幾年打拐,我是個殘疾人,新飛又不能走,就有人覺得我肯定沒有家庭,肯定是我把他的腿撅折了叫他掙錢,就打110抓我。後來我出門,就帶個戶口本用作證明,結果還是有人看我不像好人,打了110。
乞討看起來很簡單,好像往那兒一坐,人家就給錢了,實際不是。在馬路邊坐,熱天太陽底下,氣溫得有三四十度,天冷了在風口,坐在地上又好冷。有好幾次,孩他媽想著某個地方人多,能多要一點錢,氣溫三十七八度,地面溫度是四十多,她就在地上坐著,一回來就發燒、中暑。後來她還想去,一家人都勸不住,只能由她,有時提前吃點藥,嚴重的時候就掛吊瓶。
閱陽也攔不住她,就站在邊上給她打了一下午的傘。有次我讓閱陽寫保證書,他寫「別人掙錢是吃苦,我爸媽掙錢是拼命。」我特別欣慰,對他說,我吃的苦,你看到、知道了,就行了。
你要說苦,我一肚子苦水。乞討的苦,誰知道、誰懂、誰相信呢?我一個乞丐在外面,沒人搭理我。有些人覺得我們就是賤骨頭,就愛乞討。但我們也是家庭所迫,不然,也不至於走上全家乞討的路。人人都想當大老闆,當不上怎麼辦?
我這可不叫怨言。我也不想倒苦水,感覺自己理虧,因為人家是奉獻,我們是索取。社會就是這樣,一人一個瓶頸。別說是我,就是一個百萬富翁,也有不被理解的時候,也有被瞧不起的時候。人人都有苦,想要別人了解特別難。大家能知道,我們乞丐不都是醜陋的、招人煩的,還有這樣一個家庭,這就夠了。
我跟閱陽說過,你跟我一家人,這是天命,你也不要抱怨,而要特別的努力,如果你不夠強大,以後要有一個家庭都是困難的。現實就是那麼殘酷,沒有壓力不行。
他當時初中畢業,考上廣州一所民辦高中,一年收費近五萬元,太高了,實在供不起,我就想讓他打工。他一句話說服了我:「我不上大學,沒出息啊。」我們就讓他一個人回老家上學了。我還跟他提要求,第一,要上縣一高;第二,高考考到一本線以上。一本以後更好就業,我們老家好多二本出來的孩子都找不著工作。
我也擔心過,這條路走不走得通。經過努力,閱陽從一開始的班級40多名,到30多名、20多名、10多名,最後是前5名。今年高考成績出來,607分,比河南省一本線高出60多分。選大學的時候我猶豫了,在廣州發展肯定工資高,但我怕在同一個城市乞討,要給孩子丟臉。我拿不定主意,就問閱陽想在哪兒,他說廣州,最後就報了廣東的學校。
在老家讀高中的時候,閱陽一個人住,自己洗衣、做飯。老家的鄰居都說,我跟撿了個大學生一樣,言下之意是我這個父親當得不稱職。別的孩子要高考,有專人伺候,我一年到頭不回來。去年過年,閱陽讀高三,大年二十九放假,初三就要開始上課,我一算,才三天,回去也沒時間說話,而且車票還要花錢,就問閱陽,今年不回去行不行?他很懂事,說行。後來又遇上疫情,村子封了,也不讓走親訪友,閱陽就一個人在家吃住了兩個半月。實在不放心,5月底,買得到火車票了,我和孩他媽就馬上回家。那時青臣已經開學,新飛留下來照顧他。
其實我也經常督促孩子學習。他的努力,我的督促,一樣都少不了。我知道我的孩子不是天才,一段時間不督促,學習成績就下降,所以管小孩要堅持,我每天再忙,都要簡單地問幾句情況。我沒有多大的學問,但道理還是說的。我告訴他,大學同學都是比你更精彩、更出色的,如果你沒有拿出高中的精神,可能還要落後。你現在不是小孩子了,是飛出去的小鳥了,要有抗風浪的能力。
疫情期間,我可以用閱陽的帳號登錄,看他們的課。課我聽不懂,但怎樣做人做事,老師講得特別好,我聽得心服口服。我就跟閱陽說,你現在高中文化了,我講得吞吞吐吐,道理不一定講得準,就不跟你說了,你聽了老師的話,就什麼都有、什麼都會了。比如,他的班主任講考試的心態,是去說一個人如何踏踏實實地實現夢想。這些道理要我完全照搬,我也說不上來,人家都是大學生,那個用詞就不一樣。「放鬆不能放縱」,這話也是從老師那兒聽來的,我也覺得特別好。
還有一句,也是閱陽老師說的,「有付出就有收穫」。我以前表達錯了,說成「有付出就有回報」。我感覺到我用詞不當,老師說的「收穫」更準確、更漂亮。比方說你是個農民,上地裡割麥子,你割得多,收穫也多,有付出就有結果,結果就是「收穫」,「回報」好像拐了個彎兒,它不是直接的。
我覺得閱陽的校長、主任,他們有文化,都站得高、看得遠。我跟閱陽說了一個目標,結果學校不是那樣規定的。因為家裡窮,我就想讓他以掙錢為主,畢業了趕快找個好工作,但他們的校長說,畢業找工作不是目的,之後還可以一步一步地考研究生、博士、博士後,通過學習也可以掙錢,學習好了能有助學金、獎學金。我以前沒有接觸,不懂。回來我就跟閱陽說,你要聽老師的話,不要光聽我的,因為我是一個文盲。我說你過段時間一回來,要是不內向了,理想也大了,給我個驚喜,多好!以後要輪到你給老爸講道理。
我這個人愛幻想。有一個小好事,就能馬上想成個大的好事,閱陽的未來我就想得特別好。你問我幻想了什麼,幻想能說嗎?我跟誰都不想說這個,今天是說漏嘴。你要在電視上、報紙上,看到一個乞丐怎樣幻想,得覺得好笑。一個乞丐還幻想?瞎扯。
我告訴閱陽,作為一個人,必須有三個夢想:第一個是似乎達不到的,第二個是有可能達到的,第三個是能達到的。如果沒有大學夢,就不會有今天。高中的時候我就跟他說,那清華北大我們不能不去想,那就是第一夢想,你要往那個地方去努力,全力以赴後沒有達到,你還有第二個夢想。做人都要是這樣的。
閱陽考上大學,我們確實增加了自信,現在我管青臣比以前要用心多了,也更有把握了。青臣的決心不得了,說我超過二哥怎麼樣啊?我說行,有這個精神,我很讚揚,不過你要踏踏實實地努力。
說實話,現在很多報導把我們捧得太高了。我們只是做了一點點成績,就被這樣去說,感到受寵若驚。有記者問閱陽有什麼發光點,我說我的孩子渾身缺點,上哪兒找發光點?閱陽那麼好,我沒有當面誇過他,怕他驕傲。作為一個父親,能有很多理由找孩子的缺點、不足,不是說他非得犯了確確實實的大錯誤才要檢討,所以我經常讓閱陽寫檢討書、保證書。現在,他只是邁進夢想的門檻了,以後還要考研究生、考博士,前面的路還特遠、特長。
我感覺,自己的變化,也是一個社會的變化。疫情期間,老師讓讀《駱駝祥子》,青臣說這書有意思,想讀給我聽。平時他要給我讀書,我心裡有壓力,沒心聽,這段時期不能出門,我心裡沒有那麼多雜事兒,就聽他讀,一整本書都聽完了。我真有感慨。駱駝祥子是當時的一個強者,因為他人高馬大、有力氣,最後卻混不下去了,這讓我好悲傷。有啥事兒,我都容易聯想到自己。我是一個弱者,慢慢地能有一個家庭,再有幾個孩子,雖然負擔挺重,但心裡還是高興的。新飛的病不是人能控制得了的,剩下兩個小孩那麼爭氣,我感覺這就是社會的進步。
還有一次,我回家祭祖,一個老家人說的叫我掉淚。他說以前一個村子都上南方逃荒,最後有的一家人回來一個,有的一個也沒回來,就死在外面;我也逃出去了,還領回來個大學生。人家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老年人,字都不識,簡簡單單一句話,他就說得那麼真。這就是社會的變化。
我現在的願望就是,新飛能找個工作,青臣也能考上大學。等到那時,我都60多歲了,低保夠我吃飯了,小孩不向我要錢了,我就不幹乞討了。我對哪個記者都說,我們是普普通通的人。閱陽考上大學,只是他一個人的夢想開始了。我還沒有成功,還得面對現實、好好努力。改變家庭命運還任重道遠,前面還有好多路要走,好些苦要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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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鄭可書
編輯 | 左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