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客足球推出系列策劃《甲A風雲》,最傳奇的年代,最懷念的他們。
傳記作家羅納德-倫在《門將之死》一書中記載了一件令人感動的往事:
在一輪再普通不過的德甲聯賽過後,斯圖加特發揮不佳的年輕門將烏爾賴希遭到了主帥費爾推卸責任式的公開批評。
時任德國國門的恩克在電視上看到這一幕後,撥響了烏爾賴希的電話,和藹地安慰後者,並鼓勵他勇敢面對那些不合理的批判和質疑。
安琦並未遇見《門將之死》中記載的烏爾賴希式幸運
這位現任的拜仁門衛成長道路上遭遇的幸運,時常令我想起前國門安琦所遭遇的不幸。
同樣的才華橫溢,同樣的年少成名,同樣的遭遇突如其來的外界惡評,後者的周遭卻缺少那種恩克式的理解與關懷。
那位「超白金一代」的明日之星,那位盛極一時的足壇天使,迫於極度不寬容的輿論壓力,當打之年便以速朽的態勢迅速墜落。
【20歲的世青賽與世預賽】
2001年9月15日,韓日世界盃預選賽的主場比賽日,中國隊在瀋陽五裡河迎戰有著「中亞狼」之稱的烏茲別克斯坦隊。
比賽的第78分鐘,主力門將江津在衝撞中手指嚴重受傷,將註定缺席剩下的四場世預賽。
安琦在世預賽中替換江津
門將位置本就對一支球隊影響重大,更何況是在「十強賽」這般絞殺激烈、不容有失的關鍵階段,臨陣換將的風險自然非比尋常。
有道是「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在龍門易主的千鈞一髮之際,國足主帥米盧挑選了替補門將中最年輕的安琦披掛上陣。
20歲的安琦擊敗了33歲的區楚良與32歲的符賓出任國門,雖然兩位老將在廣東宏遠、上海申花與北京國安已經沉澱了無數甲A聯賽的經驗,但在「天將降大任」的歷史時刻,老狐狸米盧還是對初出茅廬的天才鮮肉更加青眼有加。
米家軍中的安琦與區楚良
從那天的臨危受命開始,安琦在萬眾矚目之下定義了何為不負眾望。
1-0阿聯、1-0阿曼、3-0卡達,在安琦首發出陣三場比賽中,國足以「零失球」的成績順利過關,衝進了世界盃的決賽圈。
那時的安琦雖然青春年少,但從履歷上卻並不顯得過分青澀。
作為1981年齡段中國國奧隊的主力門將,安琦已經隨隊徵戰了2000年的亞青賽(季軍)和2001年的世青賽(十六強)以及世界大學生運動會(殿軍),這位在各屆杯賽中多次當選全場最佳的跳級生當然是靠實力把國家隊中的老前輩比下去的。
十強賽上的安琦曾零封對手(許之豐攝影)
沈祥福的那支擁有杜威、曲波、孫祥、徐亮、陸峰、曹陽的國奧隊,不僅因在德黑蘭力克韓國國青而名聲大噪,更因在香港「未來足球杯」上戰勝有著「白金一代」的阿根廷國青隊(二隊)而被國內媒體冠以「超白金一代」的美譽。
即便是在面對全主力出戰的潘帕斯雄鷹的世青賽比賽中,「超白金」的驚豔發揮也一度讓中國球迷看到過勝利的曙光。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孟郊《登科後》裡的那種肆意與驕縱,是屬於「超白金一代」的集體回憶。而名字與天使的英文讀音(Angel)恰好是諧音的門將安琦,更因帥氣的外形以及年少老成的氣質受到外界的一致擁戴。
米家軍全家福,後排右三為安琦
屬於安琦的風華正茂,是在大連實德一號門將的位置上擠掉為韓文海做了七年替補的陳東;是感受光州、西歸浦和漢城世界盃球場的山呼海嘯;是對數年後雅典奧運會中國隊獎牌突破的希冀與眺望。
【荊棘遍布,醜聞纏身】
年少成名者輕而易舉地窺見過常人難以企及的無限風光,卻也總繞不開「大未必佳」乃至「傷仲永」的命運拷問,多數天才在這種抵銷中早夭腐化,這是世間最殘酷的概率學。
上帝仿佛要收回那些濫施的運氣,哪怕是對曾被譽為上帝之子(天使)的安琦。
亞冠賽場上的安琦
「十強賽」上的「小天使」真的為中國隊帶來過幸運之神的眷顧,但從2003年的那場亞冠比賽開始,庇佑著安琦的天使光環突然就消失了,這位成就過早、成長過快的幸運兒不得不與凡俗醜聞與坎坷前路短兵相接。
2003年4月9日,大連實德在亞冠半決賽客場挑戰阿聯豪門阿爾艾因。
西亞裁判萬年不變的劇本再次在中國球隊身上上演,巴林人拉赫曼先是判給主隊一個莫須有的點球,接著又趁熱打鐵地罰下了實德門神安琦。
安琦的紅牌改變了大連隊在亞冠半決賽中的命運
那是性格耿直的安琦耿耿於懷的一張紅牌,現如今再去糾結他當時對裁判說出的到底是how many(多少個這樣的球你都不判)還是 how money(你收了多少錢)已經沒有意義,我們只知道實德的確在亞冠聯賽遭遇黑哨,且紅牌對球隊的損失無法彌補。
全國人民都看出來安琦是冤枉的,但是中國足協卻偏要冒天下之大不韙,讓剛剛經歷黑哨蹂躪的心靈再經歷一次心理承受力上的狂轟濫炸。
紅牌過後,國奧隊竟以「不理智」舉動為由將安琦從球隊開除,而真正的理由不過是:從世界盃回來之後,安琦太牛了,得殺一殺他的銳氣。
「超白金」一代全家福
單純、善良的安琦開始沉鬱、哽咽,他無法接受這種打擊。安琦並不知道的是,他的厄運其實剛剛開始。
2004年,安琦因在比賽中質疑判罰和涉嫌賭球被俱樂部下放到預備隊;2005年,他被「清洗」租借到實德系在中甲的衛星球隊大連長波。
雖然在當時實德的守門員教練託米-塞維奇的眼中,24歲的安琦不僅是大連門將裡基本功最紮實、反應能力最快的那個,更是足以擔當中國一號國門的不二之選。
安琦原本可在大連實德大展宏圖
但對安琦自己來說,少年得志的自信早已隨著「超白金」一代在雅典奧運會預選賽上的潰敗喪失殆盡。
國奧隊主帥沈祥福頂住壓力將安琦重新招入隊中並委以首發,但安琦的比賽狀態卻不復當年之勇。
客場負於伊朗的比賽,對方前鋒在多少有著衝撞守門員嫌疑的情況下將球補射入網,安琦面對擊中橫梁彈下的高空球,似乎顯得有些措手不及,他的這次失誤被媒體附議為「國奧隊的罪人」。
安琦是81國奧隊的主力門將
安琦是「沈家軍」最好的縮影,那批過早成名的球員一下子從「超白金」被貶為「廢銅爛鐵」,比賽的挫折、隊內的緊張氣氛、領導的過分關注以及外界的非議與責罵讓他們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壓迫感,這種壓力也導致了安琦比賽狀態的起伏。
在馬拉西亞的八打靈再也,打完了「超白金」解散前的最後一場比賽,昔日是「天使」、今日成「罪人」的安琦哭了。
他回憶,第一場在漢城輸給韓國後,領導開了3個多小時的會,球隊的心氣一下子給開沒了。
他同時表示,自己願意承擔失利的責任,雖然奧運夢的破碎已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國奧隊在雅典奧運會預選賽上遭遇韓國隊雙殺,慘遭出局
「屋漏偏逢連夜雨」的是,剛從國奧遭淘汰的悲情中掙脫的安琦又在下放中甲的首輪比賽中與「淨吞九球」的恥辱狹路相逢,他必須再次為悲劇擔責。
大連長波與長春亞泰並不存在9個球的差距,是客場場地結冰的客觀現實導致了這場尷尬的失敗。
然而,媒體卻不管長波隊員在場內滑倒了多少次,只管傷口撒鹽式地放大安琦從球網中撈球的狼狽。
大連長波時期的安琦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比場內風波更尷尬的是場外的「拉鏈門」事件:2005年8月,安琦在南京被一位夜總會女性工作人員指控為「強姦未遂」。
雖然經過12個小時的詢問,安琦就被警方釋放,但是桃色醜聞卻成為了這位有著「天使」之稱的前國門揮之不去的汙點。
那時的安琦,被生活折磨得甚至不如常人,從現實的各個維度都跌落到了谷底。
【沉思錄:天使墜落在哪裡】
2006與2007賽季,轉會中超新軍廈門藍獅的安琦重新獲得了主帥的器重。
在遙遠的南國,成就了這位飽受詬病的墮落天使的迴光返照。少帥高洪波很信任安琦,球隊技術顧問阿里-肖以及總經理盧光瑞也對他的個人能力讚賞有加。
安琦曾在廈門藍獅迎來第二春
但是,國家隊對於安琦來說已成一個難圓的夢,他的過往經歷太過複雜,使得位高權重之人對其心存芥蒂。
安琦突然明白,實力對於中國足球來說,從來不是起決定性的因素。
2008年,安琦被高洪波帶去亞泰;又過了兩年,他被俱樂部掛牌。
傷病纏身、心灰意冷的「折翼天使」就這樣悄無聲息地告別了職業足球。
亞泰時期的安琦在亞冠中飛身撲球的畫面
「我想過,可能是我這個人性格的問題,有時候得罪人都不知道。說白了,就是不會來事兒。」
安琦為什麼會倒黴,有橋段使人一窺便知——他被招入國家隊時,臨行前曾鼓勵隊友:「大家一起努力吧,兄弟這次先去了,也算是替哥幾個探探道,希望大家以後都能進國家隊。」
直率的安琦一直處理不好與媒體的關係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如此直爽的表述在我們這個「人情社會」,可不就是禍從口出的模板嗎?安琦太狂妄、太得瑟的印象開始不脛而走。
安琦後來也反思過自己的這個「狂」,他說自己莫名其妙地太快出名、缺少沉澱,使得原本就直接的脾氣變得無比浮躁,很多事情只會一錯再錯。
安琦給女球迷籤名
真應了那句話,毀掉一個人最好的方式是不斷去盛讚他已經取得的成績。
安琦沉耽於以往的榮耀,面對輿論鋪天蓋地的責難,他顯得無所適從、顯得偏激牴觸、顯得盲目抗拒。
一方面,他和媒體關係迅速惡化;另一方面,挫敗感與自我懷疑感開始在他體內滋生。
回憶那種心態失衡導致的狀態失衡,安琦如此形容:比賽找不到動力與欲望,踢得無比沉重、毫無快樂可言。在場上甚至覺得一雙雙眼睛都盯著自己出錯,根本無法正確處理來自外界的批評。
倒地撲球的安琦
也正是因為此種狀態下接連出現的糟糕失誤,安琦不僅在重大賽事中表現欠佳,還被俱樂部懷疑故意踢假球、慘遭掛牌。
可以講,安琦的悲劇是環環相扣、一再加深的,這肯定要怪他自己總結的「不通人情世故、不擅處理媒體關係」的短板,但媒體的過分吹捧、極度不寬容與歪曲事實,在筆者看來亦難辭其咎。
安琦志得意滿、不夠成熟,可他畢竟有情有義、坦率純粹。
為什麼輿論力量只顧著事前推波助瀾和事後添油加醋,而不是以理解、開導和關懷的心態去對待他?為何一再將輿論漩渦攪得愈發複雜?
五裡河出線日,牽引國旗的天使安琦
安琦的故事足夠令人警醒,但這種警示應當是雙向的:作為球員,務必端正心態、戒驕戒躁;作為媒體,應當理性客觀,標準一致,而不是隨著事態發展煽風點火或者落井下石。
非洲古諺說:「撫養一個孩子需要全村的努力」,但願「折翼天使」安琦的悲劇不再重演。
文:先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