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鋒小眾
Yummy社區坐落於北京望京某小區一層的辦公間裡,我花了很長的時間仔細打量會議室牆上手工拼貼的一面巨型時鐘。時鐘提示時間,但錶盤上沒有數字,取而代之的是十二個生動俏皮的做愛體位。
這些體位中,一些是為大多數情侶所熟識的基本款,而剩下的則顯得專業度較高,操作性不強,僅適用於具有先鋒精神的小眾。
在這裡我首先見到Moe。她是Yummy社區的核心成員,反覆說著「我是第一次接受採訪,很緊張」。但聊天中,Moe毫無掩飾地大笑,爆料說,在這家公司裡,同事之間經常互相討論高潮、潮吹,或者最近有沒有約炮。語畢,她甩了甩頭髮,自然地抬起頭,又拋給我一個不加修飾的笑容。用她的話來說,在這裡工作的同事,都是「脫過敏」的。
「三木給我們營造的就是這樣的辦公氛圍。我們對性這件事,本身就很認同。」Moe說。
三木不久前剛發表了一次公開演講,講臺上顯得面色憨掬,舉止略緩拙,與其談論的同性戀、性愉悅的話題有明確反差。而坐到她面前時,我才能夠明確感知到,她的堅定和執拗。
在Yummy社區裡,三木坦言自己正努力營造一個雙性戀的氛圍。她的解釋是,對男女都感興趣的人能夠更好地服務Yummy的目標受眾。在異性戀仍然佔據主流話語權的社會裡,僅有一部分人能夠理解他們現在正在從事的職業。在這一點上,Yummy也如同北京眾多的創業公司一樣,尋找願意入夥的人才並不容易,而「女性身體愉悅社區」這一標籤又為其職位增添了鮮明的社會挑戰性。
Yummy的App首頁上羅列著女性關注的性事和情感話題:是處女會丟人嗎? 玩SM會上癮嗎?中國姑娘不會接吻?12個姑娘的情趣玩具體驗報告、辣雞前任吐槽大會……三木給Yummy下了一個擬人化的趣味性註解:二十四小時移動愉悅導師。
「但我們並不是一個性愉悅社區,這只是一個入口。」
三木認為,安全感和自我認同仍是當代女性最大的訴求。在社會角色上,女性通過爭取一份穩定的職業和收入,以求自我和社會期待之間的平衡,而關起閨房的時候,許多女性在自我認知上是存在偏差的。
這一層面上,因為科學信息的匱乏以及文化環境對性事談論空間的壓縮,女性的安全感是缺失的。三木希望,Yummy最終的關注點還是在於女性的身心健康和自我認知上。
對性與性別問題的狂熱,要追溯到青春期,三木開始意識到,自己的性向與多數人不同。
租一架直升機
上世紀九十年代末期,主流媒體雖然對同性戀話題保持緘默,但網際網路上出現了第一批做同志社區的人。此時,三木正在讀高中。
三木沒有刻意隱瞞自己雙性戀的傾向。她很快認識了班上另外一個和自己有著「相似愛好」的女同學,兩人一起在網吧包夜,第一次接觸網際網路世界裡的女同社區。三木看了之後很興奮,此後的大學時光,就都泡在這個BBS上。
三木和初戀女友是在大學時期認識的。關係的開始她們也有所猶豫,大眾認為女性理所應當「嫁作人婦」、「相夫教子」,而「同性關係」是要被劃分到「心理問題」範疇的,「是需要被幫助的。」
女友曾明確地表示,她的父母不可能接受這些事情,而她顯然把家庭看得比感情更重,「不管我們在一起多久,最後是一定要分手的」。於是,「不讓父母知道」是這份情感的前提,而兩人的關係也一直如履薄冰。
女友的多次「申明」讓三木意識到,獲取家庭的理解是迫在眉睫的事。與國外媒體所報導的大眾恐嚇、壓迫同性戀人的情況不同,三木感受到的是一種真實的無力感——國內的圖書、報刊、電視臺,一切媒介都無從獲取有關同性戀的信息。她面對的是疲軟和無知的沉默。
「有一陣子,我有個很急迫的想法,是恨不得出那種同性戀的基本知識的書或者小冊子,然後做個幾百份,包個直升飛機,在我女朋友父母的城市上空撒資料。」
「求生計劃」並沒有被落實,因為「我沒有錢,租直升飛機真的太貴了」。
三木開始思忖,自己究竟能做什麼。她定下的第一個目標是要進入媒體行業,進而創辦同性戀雜誌。三木的願望很簡單:我要讓更多人明白同性戀是怎麼一回事。大學畢業,三木拿著一紙首師大中文專業的文憑在各大媒體處屢屢碰壁,她想起了自己大學時代泡BBS的時候認識的一位網友A。
A是學藝術設計的,情感經歷與三木相似,大學畢業後與交往了十年的女友一起來到北京。每次感情出現問題的時候,A都會找三木吐槽。兩人相互倒了幾次苦水之後,三木發覺,自己沒有必要再自怨自艾,繼續等待進入媒體行業的機會了,「不如先自己開始做」。
源於大學時代製作校刊的經驗,她認為自己能夠駕馭出版一份雜誌的基本流程,而A剛好有平面設計經驗,可以負責美術方面的工作。兩個人決定湊錢製作一期女同雜誌。
她們做出的這一份16開三折頁的小冊子,就成了《Les+》的創刊號。
《Les+》
《Les+》的成形,讓三木找到了與周遭世界博弈的新力量。這也是她在「善意溝通」這件事上做出的第一次大膽嘗試。她始終堅持,要讓別人知道同性戀群體的存在,並且在「知道」的基礎上理解他們。
第一期《Les+》喊出了這樣的創刊宣言:我要牽著你的手在陽光下驕傲地走。
「這叫青春期的神經病。」現在說起這條充滿儀式感的口號時,她難掩羞澀的笑容,「我就是希望女同性戀的群體能夠更加認同我們自己。」
雜誌做出來以後,首先需要解決的問題是發行。當時在北京豐聯廣場,有一個女同沙龍。三木在這裡遇到了能夠幫助《Les+》做發行代理的合作夥伴。此人是一個海歸,背景神秘,對文化傳播本身有極大的興趣。在之後的兩年時間裡,她幫助三木的雜誌在全國布局了30多個代理點。
這些代理站多數是一些對同志運動態度友好的咖啡館、酒吧,或者各色拉拉小組。每次雜誌印刷出版就寄往這些聯絡點,每賣出一本,當地的聯絡點可以獲得4元錢的收益。通過這樣的合作模式,《Les+》在全國的女同社區中逐漸摸索出了自己的定位,也奠定了一定的話語基礎,孵化出一個半成熟的文化網絡。
短短幾年時間裡,《Les+》的內容深化拓展,從最開始的折頁小冊,長成了一本70-90頁的雜誌。板塊逐步細分,欄目樣式更加向正規的商業雜誌靠攏,編輯團隊開始吸納大量志願者加入。
但迅猛的成長速度也為雜誌運營帶來了更多壓力。三木回憶說,「後來每做一期就掉一層皮,在2008、2009年的時候,覺得生活特別累,不知道當時怎麼想的,要一直擴版,一直多做內容。」
身邊志願者越來越多,資源的累積讓她開始涉足公開活動,去公園裡放彩虹旗、發傳單、參加世界反同性戀歧視日。三木希望將這些活動擴散到雜誌在全國的代理點,希望有更多的城市同她一起做同志派對或沙龍。
「那時候,我們有一種向社會大眾出櫃的感覺。」
所有活動都依靠志願者的支持與維護。隨著規模擴張,《Les+》內容本身卻一直沒有脫離「女同生活雜誌」的範疇,佔據主要版面的文字,多數也停留在對拉拉情感生活的講述上。合伙人認為,「它其實並不能算作一本女同權益雜誌。」
兩個合伙人的觀念開始出現分歧,事件也在那時出現了新的轉折。
《Les+》的頂峰時期,每期可以賣出5000份左右,將近一般商業雜誌的銷售水平。但從一開始,《Les+》就沒有正式註冊發行刊號。三木坦言,自己根本沒有那個意識。
「她是一股腦地往前衝。」Moe就是當時的志願者之一,長時間追隨三木。說到三木做事的狀態,Moe稱其為「一個行動在思維之前的人。」除此以外,事情本身的敏感性似乎在開端也並沒有被合理地預見。
Moe回憶,當時許多志願者多少有一些不安全感。有人曾告訴她,同志中心常年都有便衣。Moe沒什麼感覺,但一個北京姑娘曾多次語重心長地告誡她們,做這種事一定要注意保護自己的人身安全。
三木對此也不以為然,2008年她繼續聯合其他人,創辦了北京同志中心,為LGBT群體提供社會服務。這裡也成為《Les+》的一個發行據點。與他們聯合辦公的另一個社會活動組織是做B肝權益的。「他們被政府盯得很緊。」該組織在一次揭發惡性賣血事件的活動中,遭遇了政府的排查,「結果就查到一塊兒去了。」
因為沒有發行刊號,朝陽文化行政部門對《Les+》的態度是:這本雜誌是肯定不能再繼續賣了,你要是再繼續賣,我必須要查你。當時,三木受邀參加丹麥World Outgames(世界同性戀運動大會),做了同性戀權益發展狀況的發言。發言剛結束,沉浸在興奮中的她就接到了國內《Les+》被停刊的消息。
請你看見我
當時有一些做平權運動經驗豐富的人很警惕,建議三木團隊跑路,還給她們辦了泰國的籤證。但三木覺得整件事情都異常荒謬,她並未選擇與監管部門溝通解決,「你不讓我幹這個,我就幹其他的。」
在留下來的志願者中,有中戲的學生寫了一個劇本。劇本照搬白娘子的故事,但是內容講的是同性情節。三木一拍腦袋,要不然就做個話劇吧!談及她的執拗與衝動,Moe總結為:她就是什麼難做什麼。
2010年,話劇處於緊密的籌備狀態,同時期,老戲骨孫海英正在各大媒體平臺輪番轟炸同性戀的時候——說「那就是病,得治。」導演馮小剛在微博上予以反駁,兩人展開一場罵戰。孫海英放話說:「給我票我都不去看。」另一方則展開鋼炮模式回擊:「我不會給你票,我會給你藥。」
三木就是「給藥」的其中一位。她話劇裡面安排了一些諷刺孫海英的情節,與之公然叫板。
話劇在朝陽文化館舉行,票賣得很火,上座率很高。同為先鋒題材的《陰道獨白》也在同一地點進行國內初演。
此時,全國各地已有同志運動的據點。政府長期把同性戀定義為「有不正當性行為的男性」,中國疾控中心就以「防禦愛滋病」為由對男同性戀群體實施監督和管控。這造成女同與男同社區的兩極分化:大部分男同性戀組織可以藉由宣傳愛滋病防治獲得政府的資助基金,而女同則只能以隱蔽的方式進行地下活動。於是,大多數的女同群體常以私人沙龍形式,或依附男同機構成立下屬女同分部的形式來活動。
從中,三木得到了對同志圈子更深層次的認知。
「其實Gay都很『直男癌』。」
當時男同與女同社區的地位分化在圈內已經相當明顯,造成這個局面的原因「還是因為錢」。在《Les+》時期,三木以雜誌創刊人的身份,常作為女同代表參加各類同志平權的討論會,那時候她已發現,所接觸到的這些男同組織多半顯得專橫獨斷。男同依附愛滋病宣傳拿到了政府的補助,和女同組織聚合在一起開會做決策的時候,自然音量也提高了不少。「他們的態度就是,你們就聽我的吧,反正你沒錢,我有,你沒有話語權,我有。」
第一屆全國同志大會是在北京的一個酒店裡面舉辦的,全國各地來了幾十個近百個代表。但會議的結論由男同代表一方拍板決定的:同志婚姻合法化是同志運動的終點。
那時候,紐約剛剛通過同志婚姻合法化,有幾百個組織參與討論。當他們決定要向一個目標共同推進的時候,會聽取每一個人的聲音,然後取一個中間值。受此啟發,中國女同社區也極度渴望這種平權意識。在場的女同更加關心的是反歧視的議題——同志運動不僅僅停留在婚姻合法化的表面,而是從根本上啟發大眾的價值觀升級,從而達到真正意義上的平權。至少在一個健康公正的社會裡面,不能因為別人的生活方式和性取向而剝奪他們工作的機會,應當提倡尊重、包容的個體意識。
三木回憶當時會上的情形,「就是一群男同志慷慨激昂地相互討論自己關心的那些事兒。」在場的女同根本沒有發言的機會,即便是說話也常被忽略。
「沒法兒聊了。」三木說。
大會現場,有一位來自臺灣的女權代表,眼看在場女同的聲音不被重視,默默地脫光了上身,背後寫著幾個大字:請你看見我。像是一場無聲的宣告:這是一個女人的身體,我有胸部,我是一個女人,你們男人吵架的時候,能不能看到一個女性的身影?
三木意識到,「女同」是在一個少數群體內部所孵化出的一個更少數群體,她第一次對「同性戀」這件事感到有些興趣索然。
Yummy
被忽略的感覺,可以視為三木一切行動的線索。就好像大學開始的那場戀愛,因為性取向而被人忽略一樣,此刻的三木感到,爭取同性戀權益這件事情,也簡直沮喪透頂。她選擇出國遊學,「想安安靜靜地讀兩年書」。
出發前,女朋友送給三木一根震動棒,因為怕她在美國沒有性生活。它給了三木一些啟發,她發現,美國人會基於性玩具的使用,開沙龍和工作坊,傳播相關的知識。就此,三木開始著手研究美國的性解放運動和女權主義運動。
這期間三木沒掙夠學費,就在一家基金會的扶持下,拍攝女權題材的紀錄片。片子回述20年來的女權運動,觀察視域橫跨美國和中國社會,三木在波士頓和北京兩地取材。她走訪了很多學者,讀到一本名為《Our Bodies,Ourselves》的書,書名源自波士頓女權倡導群體的一句口號。書籍探討了女性對於自身認識的形成,和其背後的一些社會學原因。其中的一個主導觀點是:長久以來,女性的自我認知是通過社會權威的角度成型的——以他人的視角,而非對自我身體的感受得來。
「一個女人對自己身體的經驗其實是最精確的,並不需要依靠醫生、科學家,或者是另外一位男性。」三木正是從這本書中學會「女人如何了解自己的身體」,以及相關的保健知識。這本書在當時美國社會所提倡的女權主義思維,不只是提供一種宏觀概念,更從「身體」這一每個人的自我經驗出發,強調女性的自我意識。三木抓住了這個突破口,並且將之與「情趣用品」關聯了起來。
在三木看來,中國女人越來越獨立,她們更加關心自己的需求。既然身體愉悅是每個人最切身的體會,三木便決定選取這一角度,通過做性玩具讓更多的人了解自己身體的需要。此刻的三木,已經有了從同性戀的小圈子踏入主流人群的想法。
三木的畢業設計作品是一個情趣玩具測評系統的H5。她有把這個產品做大的想法。畢業後,在工作的閒餘時間裡,她為這個產品建立了微信公眾號和微博,再一次回到了內容產出的陣地。她發現,文章發布之後,有時在兩、三天內就能積累到上百萬的閱讀量。
三木逐漸意識到,國內已經有越來越多的人關注欲望這件事,不少女性會私信問她這些產品的購買渠道。於是她又從測評開始去寫女人的故事,寫自己欲望的經歷、想法,以及一些口述的文章。在每篇文章最後,三木都會留一個名為「小致」的微信虛擬號,並且通過這個身份與自己的讀者建立私人聯繫網。許多女性用戶也通過這個帳號向三木取經,探討如何解決私人生活裡出現的問題與困擾,「就像一個神父一樣…」
緊接著,三木觀察到,更多的網絡群體已經進化到了更加敢於表達自我的階段,不是她當初想像的那樣羞澀避諱。她覺得時機成熟,決定回國。
在這些基礎之上,一款情趣玩具試用評論軟體——Yummy成形了,她將產品用戶定位放在了「女性」這個更加寬泛的群體概念上,並陸續在紫輝創投創始人鄭剛和娛樂工場等機構處獲得兩輪早期投資。
在Yummy社區裡,杜絕男性參與討論,為女性的私密需求和權益保留淨土。同時,早期企業的陣痛也時有發作,近期三木做了一個決定,將叫停Yummy App的產品迭代,維持運營的同時著力變現,也在籌備開展一系列的主題付費課程或者俱樂部活動,同時通過籤約買手來優化Yummy體驗館的產品品質。三木邀請專家與KOL在這裡傳授科學的性知識與性經驗,讓社群變得更有陪伴與社交感。
去年,三木有了一個新的人生伴侶。感情生活穩定,三木嘗試向自己的家人出櫃。老人家一開始覺得只要三木安好便是,但後來又有點兒接受不了,說要斷絕母女關係。描述此事,三木竟顯得異常平靜,「她老是用這一招兒,說不要我再聯繫她了。其實她是害怕我這一輩子孤老終身。」
她望向Yummy辦公區外的一片綠草地。
我問,「這個草是怎麼個活法,是往上撒種子長出來?」
她饒有興致地回答說,「不,是一塊一塊鋪上去的。鋪上去以後你就澆水,澆兩天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