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小學那會,語文書上有篇課文《植物媽媽有辦法》,裡邊寫,「孩子如果已經長大,就得告別媽媽,四海為家。牛馬有腳,鳥有翅膀,植物要旅行靠的什麼辦法?蒲公英媽媽準備了降落傘,把它送給自己的娃娃。只要有風輕輕吹過,孩子們就乘著風紛紛出發。蒼耳媽媽有個好辦法,她給孩子穿上帶刺的鎧甲。只要掛住動物的皮毛,孩子們就能去田野、山窪。」
說真的,誰小時候還不認識蒼耳呀。
蒼耳
那時,小男生最喜歡用它去逗弄小女生,尤其是到了五六年級,性別意識萌發,從言語逗弄到付諸行動,蒼耳或者鬼針草之類的,就是信手拈來的道具。尤其那種瘦果上有鉤狀刺的蒼耳,簡直像一場噩夢,因為一不小心就被放了一把在頭上,然後,還會迅速地被揉進頭髮絲裡。如今回想起來,好像真是惡狠狠的捉弄,帶著一股說不清是仇視是挑釁還是純粹想引起注意的味道。
長大一點了讀《詩經》,有一句「採採卷耳,不盈頃筐」。想來也是好玩,發現古人寫東西,特別喜歡來個由頭,一部《詩經》裡,好多的「採」啊,比如「終朝採綠,不盈一匍」「陟彼阿丘,言採其蝱」,還有採蕨、採薇、採葛、採蕭、採艾,總之要想表達什麼情感,就先借一場採摘的勞作來起興。
蒼耳
當年老師教我們說,卷耳就是今天的蒼耳。菊科一年生的草本,果實像棗核,外邊布滿了鉤刺,別名「蒼耳子」「粘婆子」或者「羊帶來」,我以前有個男朋友是重慶人,他們那兒叫「惹子」,覺得特別貼切。雖然我至今不理解,蒼耳這種植物全株有毒,尤其是幼芽和果實均含劇毒,在詩經所處的那個荒蠻年代,古人採它好像沒道理呀。
但黑格爾說的,存在即合理。
身為雜草的蒼耳,雖然有毒,但非常有用。它的莖皮製成的纖維可以編麻袋、麻繩;新鮮的莖葉搗爛後塗敷,可以療疥癬和蟲咬傷;種子能夠榨油,以代替桐油,做油墨或肥皂的原料;而蒼耳的懸浮液,還能殺死蚜蟲。蚜蟲這東西呢,以前觀察苦苣的時候,見得最多,陽光下採一把苦苣,得抖上半天的蚜蟲,那種身體特別小,繁殖卻很快的蟲子,一年可以繁殖到三十幾代,想想都覺得恐怖。
蒼耳
前段時間,嚴歌苓到吾城來做講座,聽得身邊有朋友念成「嚴歌芩」。說來也巧,「芩」在古時候,據李時珍考證,是指鴨蹠草一類的植物。而「苓」字,詩經中有個稱呼「苓耳」,指的便是蒼耳,可能這個韻律極美的字,從古至今,一直都是寄意深情的吧?它遍布周身的鉤狀刺,如同一隻小手,抓牢了愛人的衣襟,心甘情願隨他遠走異鄉,也在所不惜。
不過,今人看到「苓」字,也許更多的會想到「龜苓膏」或「茯苓」吧。前者,風靡大街小巷的奶茶店裡都有它,但是最正宗的龜苓其實是鷹嘴龜背甲加土茯苓,而使它凝結成膏狀的,則是涼粉草的萃取物,涼粉草別名「仙人草」,有一味奶茶「燒仙草」,不知道是否就是從這兒來的呢。只是可以肯定的是,現在市面上的龜苓膏,早就不再用稀少的鷹嘴龜來做原料了。至於「茯苓」嘛,一種真菌,質地粗硬,但燉熟了吃卻是軟玉溫香滿口,也是深得「苓」字真髓,群而不鬧,一顆深心,清香不在言表。
土茯苓
寫到這裡,忍不住想起了一個悲苦的故事。
參加工作以後這幾年,借著採訪的機緣,行走各地,也得以見識了各種各樣的人。印象裡,有一個種了幾十萬畝柿子林的盲人,在他家的門前,有我平生僅見的最為「聲勢浩大」的一片蒼耳,先來說說他的故事吧。
十二年前,他還不是盲人,那年他三十二歲,大齡未婚。有一天,當他終於把鄰村一個姑娘帶回家時,他母親甚至激動得落了淚,那是一個低額角、壯健、身上有種世俗伶俐的姑娘。站著的時候,喜歡斜著身子站著,像一隻長尾巴的鳥,她有一頭黑髮,披垂著,一莖一莖粗得像小蛇。
剛開始談戀愛時,還是春天,屋後的柿子樹滿眼碧綠,路旁的農家院子裡,貼梗海棠樹下,小半個拳頭大的花苞落在地上,迎春連翹也在向無邊無際的天空,引爆它們鵝黃色的粉末炸藥,他無數次伸手牽住姑娘的手,都能感覺到身旁的人兒正在努力克制著一串嬌笑。
但是世事往往不由人。
半年之後,姑娘突然跟他提出分手。他當然不同意,他已經把一切都準備好,準備好了聘禮,借錢蓋好了房子,他都想好了,結婚以後就帶著新婚妻子去外地打工。但他的準備沒有用,當一切還是以一種決絕的方式結束的時候,他整個人登時就垮了,姑娘為了擺脫他的糾纏,最後索性跟人跑了,到外地打工去了。
人這輩子,很多東西就這樣,說沒就沒了。
那一年,對於他來說,是一個命運的分水嶺。他親眼看著自己心愛的姑娘離開了自己,他親眼看著精神病發作的父親掀掉蓋了一半的房子,他家財耗盡,心氣也耗盡了,愛情在他的人生裡永遠地缺了席,人生的大門好像也對他關上了。
終於在一個滿月的晚上,他大哭一場,翌日起床,他發現自己再也看不見了。
這說起來不可思議,但它真的不是小說,這個故事,我的許多同行也許都知道。有時候,你不得不相信,植物往往是通人性的,不然都沒法兒理解,我去過那麼多地方,為什麼偏偏是他的家,長著那麼多的蒼耳,探身往長滿柿子樹的山坡上走時,總會黏得一褲腿兒全是。
那之後,我疲於工作和生活,同以前的許多採訪對象漸漸失去聯繫。但有時在路邊看到蒼耳,還是會想到那個盲人。狹長又瘦弱的蒼耳,外表看壓根兒沒有什麼德色與才能,但我覺得,它至少還有一個最基本的前提——它是活的。對,這個世界上所有還能活著的人或者物,內裡都有一顆深心不是嗎?啜飲過春水,曝曬過秋陽,還能輕微微地結果,然後枯老,那麼天地玄黃這一切,就都還在軌道上,哪怕這軌道正在幽秘與混沌裡行駛著。
一般人也許沒法理解,像他那樣的活著,需要怎樣的勇氣。很多時候,為人生的柴米油鹽託底的,或許並不是多麼高大全式的鴻鵠之志,而只是那一點最原始的初心,能夠始終踏實地深刻地活著,那麼年華老盡時,當也有另一種回甘吧?
想起那天在第28屆金鷹獎的現場,成為這屆金鷹獎最大贏家的,是《平凡的世界》,小說的結尾,是少平坐上火車,離開了省城:「他在礦部前下了車,抬頭望了望高聳的選煤樓、雄傳的矸石山和黑油油的煤堆,眼裡忍不住湧滿了淚水。溫暖的季風吹過了綠黃相間的山野;藍天上,是太陽永恆的微笑。」
這個結尾,真是深刻又雋永。如果說這世上真有什麼理想主義,那也不過是強行地從迷茫中找到一些信念。那些信念指向的,或許並不是多麼了不起的未來,它指向的很可能只是平凡。就像蒼耳這樣,在自然界也不過是最底層的植物,它一生的命運無非是被環境、天氣和人群推來搡去,但每一個太陽初升的日子,一切畢竟還可以重新開始。
也許,風帆過盡處,是美在等待。
(本文圖片來自網絡)
回顧往期可點擊:
⊙ 文章版權歸《三聯生活周刊》所有,歡迎轉發到朋友圈,轉載請聯繫後臺。
點擊以下封面圖
一鍵下單新刊「中產的財務自由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