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放學後,南京航空航天大學附屬中學高一男生陳智強,穿著校服背著碩大的書包,沒有化妝的臉比電視上稚嫩許多,慢吞吞地走在成群結隊出校門的學生中間,看上去普通得不能更普通。
考慮到晚上要連續接待兩家媒體記者,推著自行車等在校門口的陶女士決定,先帶兒子去吃晚飯。在一家咖啡簡餐廳,陳智強點了一份爆汁蝦仁飯,左手拿勺,大快朵頤。
吃到一半,服務員又來請陶女士點單。她說午飯吃得晚,不餓,「而且這裡消費蠻高的。」
「(不點單)要收15元茶位費。」服務員說。
「那還是點一份吧。」陶女士在菜單上逡巡許久,「但確實不餓呀……」
「要不然再給我加一份鐵板魷魚吧。」陳智強插話,帶著點兒期待。
「好。」陶女士這次毫不猶豫。「要不要再加份飯?」轉過臉來又抱怨,「你都不知道他現在有多能吃!」臉上卻帶著笑。
回到家,陳智強飛快地脫掉鞋鑽進洗手間,隨手把校服外套扔在沙發上。媽媽走過來疊疊好,又拿一條家居褲,過去敲敲廁所門:「把褲子也換了吧。」
在兩周前的4月1日,這位16歲少年站在科學真人秀節目《最強大腦》星光熠熠的舞臺中央,雙手捧過「認知神經之父」麥可教授遞來的「全球腦王」金色獎盃,臺下掌聲和尖叫聲雷動。
在以火焰和星空為背景的宣傳片上,他是「超新星男孩」:身著黑色西服、展開雙臂奔跑、在天空飛翔,堅毅的眼神令人印象深刻,人們迫不及待想看到這位「天才少年」長大後會有怎樣的成就。
現在離開那個舞臺,從「超新星男孩」中抽身出來,陳智強看起來毫無壓力——他不是那種從小到大被培養的天才,更多時候只是一個熱愛美食、要強又有點有趣的中學生。
砸中「天才」的蘋果「(陳智強)小時候太調皮了,特別難帶。有一次他在沙發上蹦躂,不小心掉下去,後腦勺磕出一道疤,鮮血直流。嚇得我和他爸爸趕緊送醫院。」在南京市白下區一處普通高層公寓房間裡,扎個馬尾的陶女士語速飛快地說起兒子,一臉認真,「那時候也沒覺得他多聰明,就是怕留下後遺症。這孩子走路早,說話晚,三歲才會說話。頭磕破了也不哭。」
陳智強的衣食住行,如今都是媽媽一手包辦。還在襁褓時,月嫂抱怨這小孩鬧騰、難帶,打出了月子起,陶女士不得不做全職媽媽。爸爸主外,負責賺錢養家。
這孩子性格老實起來是在上小學之後,加之長相憨厚,倒漸漸成了標準好學生的模樣,成績也一直不錯。
陳智強說,這是「魔方一家」,爺爺、爸爸、兒子還有孫子。對陳智強,媽媽從小沒什麼特別期待,也不像人家父母那樣給孩子報很多興趣班。他喜歡魔方啊,模型啊,也就隨他去。有段時間,兒子突發奇想去學吉他。學就學吧,就買了一個。後來又不想學了,乾脆扔在屋子裡沒動。
大概唯一顯露出天分的就在這吧:當他最愛打的電腦遊戲《賽爾號》裡的角色死掉的時候,他就拿著魔方開始打亂復原。「看它(遊戲角色)復活快,還是我(還原魔方)快。」
《最強大腦》的片頭有一長串激情洋溢的「天才」的假設,「如果世上沒有天才,蘋果會落在誰的頭上;如果天才沒有夢想,看不到星空的梵谷還是否會夢到燃燒的向日葵……」
是啊,人們是如此需要天才、英雄和傳奇故事,從中獲得力量,從瑣碎、繁複又平淡無奇的日常中被拯救。
可是陶女士想了想,砸中「天才」的蘋果大概到兒子14歲才出現,那完全是個意外。在那之前,她完全沒發現兒子有記憶或視覺方面的特長——起名叫「智強」,此前也不過是爺爺對唯一孫子的美好期待罷了。
2014年7月9日,正是初二升初三的暑假期間,陳智強和堂哥還有三個同學一起去南京圖書館玩,看到「第二屆極憶杯全國記憶力挑戰賽」的宣傳,大家就一起報了名。
結果,陳智強拿了第一名。這讓同學過宇恬有點驚訝——以前沒發現陳智強記憶力有多驚人,只覺得是比較老實的學霸,班裡學霸多,他倒也不算是最學霸的。
大腦訓練營在「文魁大腦教育最強大腦訓練營」的幾個選手合影中,陳智強穿著紅衣服站在右二,看起來是年紀最小,個頭也最小的靦腆少年。
在教練袁文魁的回憶中,陳智強乍看起來憨憨的,訓練基地裡的業餘選手也比較多,一開始對他並沒有抱太大期待。
參加腦力錦標賽獲得的獎牌。2008年獲得「世界記憶大師」稱號的袁文魁是陳智強記憶培訓班的老師——這一稱號由世界腦力錦標賽(World Memory Championships)頒發,後者是由世界記憶力運動委員會(WMSC)組織的世界最高級別記憶力賽事。他們結識於2014年的那屆「第二屆極憶杯全國記憶力挑戰賽」上。當時袁文魁是嘉賓,他給比賽的贊助是:前三名可以隨他免費集訓和參加腦力界的比賽。
2015年8月,陳智強(前排左二)赴香港參賽,獲得「亞洲記憶大師」證書。其實,對袁文魁伸來的橄欖枝,陳智強一開始是拒絕的。當年恰逢青奧會在南京舉辦,陳智強已被選為志願者,時間上有衝突。但兩周之後,實在忍不住,又重新聯繫上袁文魁,去了他開設的「文魁大腦俱樂部」葛店訓練基地。
因為去得晚,陳智強也只參加了最後幾天的集訓,學了一些訓練方法。但他覺得「特別好玩」,從此一發不可收。
「他進步太快了。別人(成績)都是有波動的,他是直線上升。」同在袁文魁門下訓練的隊友兼好友謝超東說。2014年10月,在蘇州的區域賽中,陳智強只拿到少年組第二;11月在海口的中國決賽中,即登頂少年組冠軍;12月世界總決賽中,就捧回了「世界記憶大師」證書。
在袁文魁眼裡,總歸是孩子心性,這孩子貪玩,坐不住,有時會偷懶。別人在訓練基地一天練七八個小時,他呢,只練四五個小時。至於這麼貪玩還進步神速,謝超東笑稱,「已經被碾壓習慣了。」記憶比賽中有一個「人臉姓名」的項目,外國人的名字比較複雜難記,陳智強會用遊戲《賽爾號》中的精靈給那些人名編碼。
「他對很多事情都有自己獨特的想法。」謝超東說。
公布成績的時候,陳智強特別激動,蹦蹦跳跳跑到袁文魁跟前,說:「今年過了就好啦!先拿到大師,明年再陪蒙古好好玩!」少年組中,蒙古選手的整體實力最強。
陳智強的房間門口,有三個堆疊的收納箱。他獲得的各種獎牌、證書,都被媽媽收在最上面的箱子裡。「玩」是陳智強在提到訓練和比賽時最常用的詞。初三課業繁重,四處參賽半年,他不覺得是加重了壓力,也不覺得是浪費時間。「學習是正事,這個就是休息和放鬆。」他一臉正經。
轉瞬又換了表情,笑嘻嘻帶點少年的狡黠:「因為能到處出去玩嘛,好玩呀。」這個玩倒是真的,每次訓練比賽完,他都會和隊友們一起在當地逛逛。
手機在他身旁的桌上閃啊閃,從手機殼、壁紙到聊天背景圖,都是《頭腦特工隊》中的「大白」。他時不時低頭回復,不一會兒跑去跟媽媽說,下個月初去日本比賽完,要留在東京玩一玩,還有隊友一起。媽媽說好,然後問他:「東京能買東西嗎?」
「當然能。」他笑嘻嘻,「買個馬桶蓋!哈。」轉頭又一臉神往:「可以去吃壽司和拉麵了。我在《火影忍者》裡面看過,特別好吃的。」
聊起家後面一條街上的美食,原本靠在座椅上的他身體都坐直起來,眉飛色舞地掰著手指頭一家家數,數著數著就忍不住咽一下口水。在所有去過的城市中,他最喜歡香港,就是因為好吃的多,尤其是魚蛋。
「啊,簡直……太好吃了!」他一邊感嘆一邊捂住眼,雙手貼著臉滑下來,留下一臉回憶並憧憬的笑。
「腦王」《最強大腦》錄製現場,88幅沙畫瞬間消失。選手要在嘉賓劃定的沙畫局部區域中來推測畫中建築。
陳智強深呼一口氣,振了振雙臂,回到座椅。 「如果我要將腦王獎盃留在中國,我就要選擇3*3釐米的」。
「奧蘭多迪士尼樂園」。他的身體有些發抖,像在等待一張期末考試卷的分數。
挑戰成功!陳智強臉上沒有特別表情,但眼淚已經在眼眶裡打轉,他喘著氣,手微微在顫。
「既然嘉賓調查說3釐米是極限,我想挑戰1釐米,既然這是「腦王」爭霸賽,要挑戰的就是極限,3釐米僅僅是極限,我想要打破。」
「那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評委席上的四位國際評審有些吃驚,他們勸他放棄這個決定。「當時我一心要把「腦王」留在中國,也沒想那麼多,就拼一回啊。」他事後回憶。
小時候,陳智強玩過三階魔方的單面復原,六年級時有一次在公交車上,有人給他展示了六面復原,他來了興趣,回家就拿著魔方開始倒騰。第一天晚上折騰了半小時,沒成功,睡覺時間卻到了。他哭著鬧著,非弄好不可,不弄好就不肯睡。最後實在拗不過媽媽,才淚眼朦朧上床去。第二天晚上又折騰了半小時,成功了!激動得不行,拿著魔方滿屋子喊。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國際評審微笑著說。
陳智強一直搖頭,手指在抖動——這是他記憶的某種方式。他走向計時器,又走回來,微微搖頭,沒多久他迅速折返,按下計時器。臺下歡呼響起,58秒!
「能先暫停一下嗎,我選這個圖片我能告訴它的大概方位,我想驗證下我這個方位對不對,我也不管它對不對,我覺得它應該是巴黎歌劇院頂部翅膀的一個尖。」網絡視頻的彈幕上飄過網友評價:已經不是人類了……
這個勁兒,讓人想起他在參與《最強大腦》之初,他打敗了德國新人王梅蘭妮,卻並不興奮——「今天我沒有做到完美,自然心裡不太快活。」
因為花了不少時間參加比賽和節目錄製,在3月份的月考中,陳智強最喜歡的數學沒有考好。他回家就跟媽媽哭了,哭完又反過來安慰媽媽說,這不是因為不會,是因為沒時間做題,練得太少了。「你放心,我多做些題,下次一定能考好。」
同學過宇恬記得,清明假期時,有天晚上十點多,他在QQ上跟陳智強聊天:「你什麼時候睡覺啊?我去睡覺了。」陳的回覆是:「在(再)寫一題就洗澡。」
「星際迷航」那期節目,陳智強被嘉賓郭敬明質疑難度遠遜於第一季鄭才千的魔方牆,Dr.魏(節目評審魏坤琳)和郭敬明吵了起來,陳智強心裡很不好受。後來微博上也有很多人留言評論,質疑他的水平。
一下子捲入網絡紛爭,陳智強有些不知所措。起初,他在評論區向質疑者解釋,對支持者致謝,甚至「@」了鄭才千詢問他的看法。
後來他覺得應該學習怎樣才能更受大家歡迎。媽媽從陳智強的床邊翻出幾本書:《最討人喜歡的說話方式大全集》、《11天成為受歡迎的說話高手》、《說話滴水不漏有絕招》、《氣場的秘密》。「這都是他前兩個月買的,大概想學學怎麼說話。」她笑著說。
陳智強有點兒不好意思,「那些書的話也不是……就好玩嘛,自己表達不清楚,(就)看看,然後幽默嘛主要是。」話說回來,書買回來了,他卻沒怎麼好好看,一本本都沒有翻過的痕跡,像新的一樣。
再後來,他只在微博評論區留下一句話:「言語的回覆只會被你們噴,回復也行,那就等著我用實力回復。」
拿到「腦王」金杯的那一刻,全場起立為他喝彩。陳智強說,以前觀眾也會鼓掌,但就是「無論輸了或贏了,都會鼓掌的那種鼓掌」,只有最後一次,他覺得是特別真心的,是真正被認可的,所以感覺特別爽。
朋友在朋友眼中,陳智強性格向來溫和,極少針鋒相對,看電影都特別不喜歡暴力的鏡頭。
2015年暑假集訓期間,陳智強和謝超東還有幾個隊友一起成立了「吃喝玩樂小分隊」,常在休息時間跑去離訓練基地不遠的武漢光谷廣場吃飯、看電影。採訪中他幾次提到,喜歡熱鬧,喜歡有人陪,去哪裡、玩什麼都不要緊,只要大家一起就好。當被問到「覺得生活中最重要的是什麼」,一直笑嘻嘻回答問題的他難得嚴肅起來,認真想了想說,是朋友,還有陪伴在他身邊的人。
謝超東爆料說,自己和女朋友周瑩就是陳智強撮合的,「他會在我面前說她的好話,在她面前說我的好話。有時候吵架了,我女朋友都會第一時間找小小強(陳智強)哭訴,小小強就會來找我,說你不要跟她吵了。嗯,就是我倆的媒人跟和事佬。」
陳智強依舊是那句「好玩嘛」。他只說,大家是在一起玩的,玩得好,所以就撮合一下。他沒有說的是,2014年他還撮合過另外一對,但是分手了,所以還跟謝超東說過:「你們是我從頭接到尾的一對,一定要好好在一起,千萬不能分呀。」
「不能分」比「好玩嘛」,更像這個少年的心裡話。初中畢業前,有國際學校來找陳智強,說保證他未來上哈佛、劍橋級別的國際名校。陳智強不想去。爸爸還專門找他談了一次。「他說他是中國人,不想出國。而且中國學生都參加高考的,他也要參加,也想通過高考證明他的實力。」陶女士轉述了當時的情景,她覺得這是兒子愛國的表現。
陳智強私下裡卻給出了另一個版本的解釋:「出國就見不著朋友了呀。」除了國際學校,他還拒絕了另一所重點中學的邀請,因為不喜歡那裡近乎軍事化的嚴格管理,也因為初中關係好的朋友,都報了現在所在的高中。
「唉,本來想著幾個人,總有兩個能分到同一個班的。結果都不同班,只是同校。」說起來他還有點遺憾。但陳智強一點兒也不後悔沒有選擇那所重點中學。
「開心教育」因「腦王」一夜成名之後,陶女士回憶起陳智強小時候的點滴,才覺得天賦可能早有先兆:比如陳智強從小就神經特別敏感,衣服標籤連那些軟的都必須要剪掉,不然就一直說穿著難受;比如他能控制兩邊的耳朵動來動去;再比如他背古文和英語單詞好像確實都比同齡人輕鬆。
那幾天電視裡正在播「神童」魏永康的新聞——那是一個母親望子成龍心切的「傷仲永」故事。
陶女士搖搖頭,她並不想把兒子當作天才來要求和培養。「我對陳智強的希望,第一就是健康,首先身體健康,然後心理健康,然後就是開心。這(記憶訓練)對他來說是個興趣愛好,我和他爸爸都覺得挺好。反正他開心就行。」
興致來了,陳智強要表演個現場記憶撲克牌。看了兩遍,50幾秒,全對。媽媽插話,「這還是旁邊有人,一般就三四十秒,最快的時候……」 「哎呀,說這個幹嗎?」陳智強飛快打斷,頓兩秒,又「語重心長」狀開腔:「不是要開心教育嘛。」
媽媽笑:「好好好,開心教育。」
現在的陳智強,每天早上六點多被媽媽叫起床,在家喝一杯牛奶,吃一個包子、一個雞蛋,然後騎上自行車,趕在7點10分之前到達學校,並爭取在晚上9點自習結束之前完成這一天的功課。偶爾媽媽來接他,倆人一起騎車,在回家的路上說說話。到家做做記憶訓練,玩玩電腦遊戲,在QQ和微信上與朋友們聊天、視頻,11點多乖乖睡覺。
比賽後,有很多商業合約找上門來,大多被媽媽擋下,除了比賽需要請假,其他的活動也安排在周末。
陳智強自己說,沒有想靠記憶天賦去發展,以後還是做自己喜歡的事比較重要。他的夢想是當喜劇導演,看完《煎餅俠》後還和「吃喝玩樂小分隊」的朋友們約定,要「一起拿(記憶)大師,一起拍電影。」 最近,又對心理學感興趣起來,《最強大腦》總決賽國際評委麥可·加扎尼加提出,希望他未來進入神經科學界後,他也心動過一陣,後來了解到科學研究要一直做實驗,比較枯燥,又猶豫了。
「傷仲永」的故事在他看來,是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他也很少去想十年二十年後的事。「夢想就是我現在很想幹(的事)。但是以後的話,還是要看更適合我的,現在都只是自己想一想嘛。」陳智強說,開開心心把現在過好了,一天天過下去,也就把未來過好了。
他三歲時很喜歡看星星,媽媽在網上看到可以在NASA認購星星的命名權,也不貴就十幾美金,就買下了,命名叫「智強星」。
星星閃亮,卻不似太陽刺眼,溫暖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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