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煽動仇恨的言論容易讓人迷失方向,甚至讓國家誤入歧途。
作者:榮筱箐(騰訊·大家專欄作者,旅居紐約)
本想休假兩周不理世事,誰知道第一天就被川普大神的神評再次嚇到。川普自參選以來瘋話也說了不少,按說大家的免疫力應該已經迅速提升,可面對這沒有最瘋只有更瘋的攻勢,再強大的免疫系統都有可能瀕臨崩潰。巴黎恐襲後曾提出要對全美穆斯林進行登記的川普,這次更進一步,在12月7日南卡州的一個競選活動上呼籲美國全面禁止穆斯林入境,直到找到對付聖戰士的有效方法。
美國總統候選人唐納德·川普
這樣的話要擱在平常也未必會這麼嚇人,可現在,加州槍殺案兩名兇嫌的背景正一點點浮出水面,目前已經確認的是,女的是來自巴基斯坦的過埠新娘,男的是出生在美國的巴基斯坦二代移民,兩人都是穆斯林極端分子,而且都是沒上美國安全部門黑名單的編制外「自由人」。
巴黎恐襲畢竟還是別人家的事,自家的鄰居、同事突然變成了聖戰士,還就近大開殺戒,這種觸手可及的危險、撲面而來的恐懼,足以讓人汗毛倒豎手腳冰涼,把最客觀冷靜的頭腦推向距瘋狂咫尺之遙。
加州槍殺案造成至少14人遇難,14人受傷
加州槍擊案女嫌犯塔什芬·馬利克(Tashfeen Malik)
這是美國人心理的脆弱敏感趨於觸底的黑暗時刻,這個時候,任何煽動仇恨的言論都會像是海上傳來的豎琴,很容易讓人迷失方向,甚至讓這個國家誤入歧途。
這個時候,替穆斯林說話十有八九是個招罵的事,尤其對於像我這樣有「案底」的人來說。巴黎恐襲後我寫了篇反對把所有穆斯林當作恐怖分子的文章已經被讀者罵做是替穆斯林洗地,現在本該學聰明點,別再多管閒事,畢竟我不是穆斯林,就算穆斯林被禁止進入美國,對我的生活根本不會有任何影響,對吧?
可惜真實的世界比我們用直接的因果關係推斷出的理論上的世界要複雜得多。人類自身與生俱來的種種缺陷,常會使我們的言行與我們對自己的期望相去甚遠,使我們在向目標前進的過程中南轅北轍,使這個世界顯得毫無章法,使美國人對穆斯林的態度可以直接影響到生活在美國的中國人的命運,使我替穆斯林說話並非出於見義勇為的崇高精神,而完全是以自我保護為目的的利己主義。
這種聽上去毫無邏輯的內在聯繫只能在疊加的事實中顯出端倪。上次寫的那篇文章裡提到百老匯剛剛開幕的一部新的歌舞劇《忠誠》,你可能已經知道這部戲是根據曾經隨父母住進集中營的日裔美籍影星武井穗鄉的真實經歷改編,講的是珍珠港事件爆發後,在美國的日本人被大批關進集中營的故事。
但你或許並不知道發生在舞臺之下的戲外戲:記憶猶新的切膚之痛讓武井決定向川普「宣戰」,自川普提出讓美國所有穆斯林進行登記後,武井已經幾次在CNN的節目中用自己的親身體會講述對一個族群整體另眼相看給這個國家帶來的傷害。這些新聞曝光立竿見影地為這部戲帶來了更多觀眾,說起來,川普幾乎成了這部戲最得力的推銷員。
照理,冤有頭債有主,當年日裔的遭遇和如今穆斯林的困境根本就是兩回事。但在很多人眼裡,這兩者根本沒區別。巴黎恐襲後不久,維吉尼亞Roanoke市市長戴維·鮑沃斯發表聲明宣布該市不再接受敘利亞難民,他在聲明中說:「珍珠港事件後羅斯福總統被逼無奈把日本人關進了集中營,如今伊斯蘭國對美國的威脅使我們又陷入了當年的處境。」
但這位市長忘了提當年那個故事的結尾:裡根總統在1988年專門向日裔道歉,並向10萬名被關集中營的日裔或其後人每人賠償了兩萬美金。
但在系統性歧視中受到傷害的不只是日裔和穆斯林。《忠誠》裡的唱段,詞曲均由華裔劇作家郭怡昌操刀,郭怡昌少年時期就和二哥、後來成為「唐朝」主吉他手的郭怡廣一起組建樂隊,詞曲創作技術上自然不在話下,但當我問他一個華人怎麼能把日裔美國人被自己國家拋棄的悲涼心境刻畫得入木三分時,他的臉一下子嚴肅起來。他的父親郭倞闓曾是IBM的技術專家,70年代成為受周恩來總理邀請首批回國訪問的美國華裔科學家之一,後來卻因為常回中國講學被誣為中國間諜,還因此被迫從IBM離職。父親出事時郭怡昌正讀高中,「那時候我就體會到了被自己的國家拋棄的感覺。」
這或許根本不是巧合,生活在美國的少數族裔多少都能講出一個類似的故事,也包括我自己。幾年前我去採訪一個推動移民改革的集會,發現一些反對者在主會場旁邊另起爐灶,跟參加集會的民權代表對抗。和所有反對移民改革的人一樣,他們發放的傳單上聲稱不反合法移民只反非法移民。為了平衡報導,我走過去詢問反對方的意見,他們的領隊、一個瘦小的白人女子狐疑地看著我說:「你是哪家媒體的?」當得知我供職中文媒體時,她冷冰冰地說:「我們不接受非英語媒體的採訪。」
接下來的幾年移民改革運動風起雲湧,我又在不同的集會上多次與這名白人女子和她率領的「遊擊隊」重逢,我沒有再去找她搭茬,卻看到了她以當年對我的態度回絕了所有試圖採訪她的少數族裔記者。我想,或許她真的不反合法移民,但她分不清楚;或許我覺得自己跟非法移民有本質區別,但在很多人眼裡,這種區別並不存在。針對某個族群的歧視和仇恨一旦被挑逗起來,很快就會像野火一樣燒到所有族群。因為當非理想的情緒像脫韁的野馬試圖尋找釋放的出口時,把氣撒在誰身上對它來說並不重要。
老牌搞笑節目《星期六晚生活》(Saturday Night Life)在感恩節前的一期安排了一個這樣的橋段:
一家人從各地趕回來聚在一起,邊吃感恩節大餐邊談論時事。
有人說:「我國應該停止接受難民。」
有人說:「聽說難民都是便衣恐怖分子。」
有人說:「對呀,我今天在超市門口就看見了一個伊斯蘭國聖戰士。」
這時候一直沉默的小女兒終於忍不住發話了:「老天,那明明是個亞裔女人。」
看到這段兒我想我需要抓緊時間笑一下,因為我知道如果川普實現了他的理想,這就不再是笑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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