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識考古, 剖析「常識」中的思維和邏輯謬誤·
——血緣真理論對契約精神的蓄意遮蔽
一
中國是一個祖先崇拜盛行的國度。遠古時代的中國,自然崇拜、圖騰崇拜、生殖崇拜等形式,都是有的,不知何時開始,它們的重要性都讓位於祖先崇拜。
祖先崇拜來源於血緣意識。人不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沒有祖先不行。血緣的傳承,使我們對祖先充滿崇敬,充滿感激。我們相信祖先在天之靈仍然關愛著我們,影響著我們的生活,因此,牢記祖先、祭祀祖先比什麼都重要。自然神是大家的,靈不靈沒有個準數;祖先神是自己的,自己的祖先能不保佑自己?所以,自古以來,祭天祭地,那是帝王的事,尋常百姓,最熱衷的是祭祀自己的祖先。修宗祠,建族譜,把列祖列宗請進去。
嚴格地說,祖先神不叫神,叫鬼。古代總是鬼神並舉。在古代中國人的意識裡,鬼是靠祭祀活著的。沒有了祭祀,斷了香火,鬼魂就散掉了。所以,罵人斷子絕孫,是很惡毒的,意味著不僅這人死後將得不到祭祀,會再死一次,也意味著他所有的祖先也都會再死一次。對於活著的人來說,銘記祖先,永誌不忘,讓香火延續下去,一方面可以讓自己的祖先魂魄活著,另一方面還可得到祖先的庇護,很重要。
在中國傳統文化裡,忘記自己的祖先,是大逆不道的行為。有一個成語,叫「數典忘祖」,就是專門用來譴責忘記祖先的行為的。
「數典忘祖」,典出於《左傳·昭公十五年》。數,就是列舉的意思,典,就是典籍。數典忘祖的意思就是,搬出典籍來數落,證明你忘了祖宗。比喻忘本了,忘記歷史了。忘記歷史,就意味著背叛。
《昭公十五年》中記載,周景王死了老婆,諸侯都去弔喪。晉國派荀躒為使臣,籍談為副使,也去弔喪。葬禮結束後,周王脫下喪服,設宴款待晉國使臣。席間,周王故意拿出魯國進貢的壺酌酒,對荀躒說:「你看,諸侯都帶了禮器作為貢品前來悼孝,為什麼你們晉國沒有啊?」荀躒不知怎樣回答,就在底下用手捅籍談。籍談口齒伶俐,回答說:「他們那些諸侯受封的時候,都從周王室接受了很多鎮國禮器,所以他們才能把彝器進獻給你呀。我們晉國處在偏僻的深山,一向遠離王室,和野蠻的戎狄為鄰,只好歸順他們,而周天子的威儀從來不能達到我們晉國,我們怎麼好意思進獻彝器呢?」
古代人說話喜歡轉彎磨角,但表達的含義往往雙方都明白。這段話的意思概括起來有兩個:你們中央政府第一沒在分封時給我們禮器,第二沒幫我們對抗戎狄。對不起,你沒有賞賜,我就沒有貢品!
周景王聽了,很不高興,對籍談說:「難道你忘了嗎?你們的晉國的祖宗唐叔和周成王是同胞兄弟啊。中央分封時,地方諸侯都得到了賞賜,難道你們當親兄弟的會沒有?文王用來檢閱軍隊的名鼓和戰車,武王伐紂穿過的鎧甲,你們唐叔不是接受了嗎?襄王賞賜的戰車、斧鉞、香酒,彤弓、勇士,你們文公用它們來侵吞南陽的土地,徵伐東邊各國,難道你們忘了嗎?這些不是你們晉國得到的賞賜又是什麼?有了功勳,有了獎賞,就用典籍記載下來,讓子子孫孫都不要忘記,這是自己的福分,也是做人的良心。籍談啊,你的高祖以前是掌管晉國典籍的(司典),我沒記錯的話,你們籍姓就是這樣來的吧?上面說那些事,可都是你家祖宗親自記下的。你是司典的後代,怎麼能把祖宗做過的事搞忘了呢?」
周景王這段話也有兩個意思:第一,你們晉國接受過周王室的賞賜,而且還很豐厚,你們不進獻貢品,是沒有良心的;第二,你籍談的祖先是晉國掌管典籍的,現在說到典籍你卻一無所知,搞歷史虛無主義,是很可恥的。
周景王對歷史典籍這麼熟悉,一一列舉,顯然事先備了課的,要藉機狠狠教訓晉國使臣。但要說籍談忘了晉國的歷史和自己祖先做過的事,真實性卻值得懷疑,因為晉國不獻貢品多半是故意的,要說搞忘了,也是故意搞忘的。
春秋時代,周王室已經衰微,強國挾天子以令諸侯。春秋五霸之中,就有晉文公。晉國不給貢品,周天子也沒辦法,沒敢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的土地是我封的,你不納貢,是要造反嗎?而荀躒、籍談也沒有當場道歉,更沒說回去我們跟領導反映反映,以後改正,杜絕類似的事再次發生云云。當下雙方無話。等到宴畢,客人離開,周景王才嘆息說:「籍父其無後乎!數典而忘其祖。」翻譯成大白話就是:斷子絕孫的籍談呀,你連自己的老祖宗都搞忘了!——你看,連詛咒都出來了,而且是在人家背後。周天子的憤怒和無奈可見一斑。
總之,雙方矛盾的焦點,顯然是圍繞晉國在參加周王室喪禮時,要不要進獻禮器的問題。晉國的態度是,不給。理由是:你沒有賞賜過我們晉國,也沒有幫我們消除戎狄的威脅,所以我們一毛錢都不會給你;周天子的態度是,要給。理由是:晉國是我祖宗分封給你們的,而且我祖宗還賞了你們祖宗很多的禮物,幫你們獲得南陽的土地,打敗東邊的敵國,所以你進獻禮器是必須的。
二
讀到這裡,我們發現,原來這個故事並不是宣揚祖先崇拜,而是有關權利與義務的爭吵。
周朝實行分封制。周天子裂土封疆,與諸侯間形成了權利與義務的關係。諸侯享有自己封地上行政、司法、軍事上的一切權利,但必須給天子納貢,鎮守疆土,隨從作戰;周天子將土地和人民分封給諸侯們,因此擁有了對諸侯的統治權利,但同時他也有保護諸侯不受周邊少數民族侵擾、維護諸侯間彼此和睦的義務。
從數典忘祖的故事也可以看出來,這種權利與義務對等的關係,當時是天子和諸侯間的共識,也是一種默契。當籍談說,你沒給我賞賜,我不給你貢品時,是理直氣壯的,無異於說:你沒盡到你的責任,我當然不必履行我的義務。而周天子顯然也認同了權利義務對等法則的合理性,反駁方式是耐心列舉起了歷史典籍,證明晉國不進獻貢品屬於享受了權利而沒盡到義務,是毫無道理的。
可見雙方都拿契約說事,只是他們強調的重心不同。周王方面強調的權利與義務關係形成的歷史延續性:因為你祖先領受了我祖先的賞賜,所以,你必須給我進獻貢品;而晉國方面強調的是權利與義務關係履行的現實性:我沒得到你周景王的賞賜,我當然不給你進獻貢品。陳穀子爛芝麻的舊帳,不算。
在《左傳·昭公十五年》中,故事到此還沒完。籍談回國後,把這事告訴了著名大夫叔向。叔向開口也是咒罵:「王其不終乎!」——這個周景王,肯定不得好死啊!叔向說,周景王死了老婆,守喪期間,跟來弔喪的賓客又是喝酒又是吃肉又是奏樂,把喪事當喜事辦,違反禮制了;同時,禮器是靠建立功勳得到的,而不是靠辦喪事得到的。天子做了有利天下的事,諸侯自然會進獻,哪有強索的道理?
叔向認為,周景王的行為是不道德的,因為他沒遵守死了老婆守喪三年的禮制;周景王的行為也違反與諸侯間的契約,因為他沒有做出大家公認的功績卻索要禮器。在他看來,晉國的做法根本不存在數典忘祖的問題,相反,周景王才違反了編修典籍、記載歷史的基本精神。他說:「言以考典,典以志經,忘經而多言,舉典,將焉用之?」意思是,言語是解釋典籍的,典籍是記載行為、確立規範的。周王忘記了自己的行為規範,卻滔滔不絕舉出很多典故,說些廢話,有個什麼鳥用?
如果不認真讀全文,你可能想不到吧:數典忘祖的故事根本不是嘲笑籍談忘記祖先的,而是批評周景王非禮的!
周以禮治國,非禮,即為非法。春秋之際,禮崩樂壞,天下大亂,但亂自上始。周天子自己破壞禮制,不守法,就不能要求諸侯守法。周景王借葬禮斂集財物,遭到了晉國的抵制,他不僅沒有反思,反而搬來祖宗,搬來歷史,來證明自己權利的正當合法,是可笑可恥的。權利與義務不僅應該體現為對等原則,而且應該體現為現實原則。不能因為你祖宗曾經擁有過某種權利,你作為子孫後代就理所當然擁有這種權利。你要獲得這種權利,也必須先付出你祖宗曾經付出的義務。
三
然而,昭公十五年發生的這個完整的故事,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最有光彩的部分——關於契約精神的爭吵被閹割掉了,變成了單方面譴責他人忘記祖先,忘記歷史的四字成語。
成語「數典忘祖」本質上宣揚「血緣真理論」。即:血緣身份越高,就越尊貴,越尊貴,就越正確,祖先代表了真理。作為後代,你承襲了祖先的血緣,你就必須以服從來表達對祖先的尊敬和感激,你必須要銘記祖先的言語事跡,從中得到教誨。忘記祖先,就是彌天之罪。一句「數典忘祖」,就足以在道德上判你死刑。
血緣真理論的目的是維護祖先的權威。誰最熱衷維護祖先的權威?一定是可以通過維護祖先的權威獲得最大利益的人。如果你的祖先是個混球,你肯定不願意搬出他來說事;如果你祖先是個平凡的百姓,你也沒有什麼可炫耀的資本。所以,最喜歡血緣真理論的一定是統治者,因為他們有個顯赫的祖先。沒有,也可以利用喉舌製造一個。
「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統治者大搞祖先崇拜,不是出於對祖先的感情,也不是真相信祖先魂靈的存在,而是為了現實利益的需要。
祖先已經死掉了,他們不會再回來。所謂祖先成了鬼神,支配命運,庇護子孫,不過是說說而已,否則,歷史上最迷信鬼神、最勤於祭祀的商王朝也不會滅亡。周人很明白這點,所以在周初的文化變革中,就強調道德。「皇天無親,惟德是輔」。自己之所以能取代商朝,是因為道德高尚,商人失去天下的原因在於道德墮落,所謂鬼神庇護是站不住腳的。儘管是這樣,周朝統治者還是樂於建立宗廟祭祀制度,來提倡血緣真理論,因為誰都難以克制墮落的衝動,保證自己始終成為全民道德楷模。當道德示範性喪失之後,血緣真理就是統治者證明自己權力合法性最簡便的途徑。
因此,周景王,這個在行為上失去道德說服力的天子,只能搬出祖宗來。——你不能忘記你祖宗給我祖宗當差,受我祖宗賞賜,服從我祖宗的領導,所以,你也必須服從我。你不服從我,就是背叛你的祖宗,就是不道德的,十惡不赦的。我統治你,你服從我,這是歷史的選擇,是祖先的選擇。祖先選擇一次,後代永遠服從。
可見,將權利與義務對等的正當要求汙名為「數典忘祖」,實際上是統治者的洗腦術。通過把血緣真理論塑造成「常識」,從而把契約精神趕進社會無意識領域,使小民忘記對統治者權力來源的合法性的追問。不能不說,中國古代統治者這一套做得非常成功,以至於時至今日,一旦某人或某事被貼上「數典忘祖」的標籤,仍能激起無數人莫名的憤怒,並成為一幫小民攻擊另一幫小民的精神利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