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娛理
《氣球》上映三天,票房300多萬。
它是萬瑪才旦導演第三部入圍威尼斯電影節的長片,講述的是一個牧區藏族家庭裡,一隻氣球——其實是保險套,引發的一系列窘事,揭示傳統與現代衝突及女性覺醒主題。影片情節一波三折,視聽語言流暢,每個畫面的構圖、色彩、運鏡都很考究,被評為萬瑪才旦「漸顯大師氣象的作品」。
《氣球》截圖
這樣一部藝術品質頗高、表達也並不晦澀的電影,為何票房如此慘澹?
不是拉踩,但數據顯示的事實就是,觀眾寧可去看4.8分的國產爛片,或者5.8分的外國批片,也不願意去看一部少數民族題材的國產佳片。
截止發稿前(11月22日),電影《氣球》實時票房+微博電影大V推薦度
前幾年,一部仿紀錄片《岡仁波齊》突然爆火,金融、教育等各界精英紛紛包場「淨化心靈」。
最近幾天,康巴少年丁真的一舉一動牽動無數人的心,他清澈的笑容滿足了網友對藏區草原天空的想像。但到了藏族作者講述真正的藏文化故事時,票房卻無人問津,形成一種怪異扭曲的對比。
丁真第一條微博吸粉34萬,很多網友齊喊「老公」萬瑪才旦是廣袤的藏區走出來的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電影導演。他和他帶領的一個民族的電影浪潮,未來還有很長、很崎嶇的一段路要走。
萬瑪才旦作品《撞死了一隻羊》獲75屆威尼斯電影節地平線單元最佳劇本獎
幾年前的一天,萬瑪才旦走在北京中關村,抬頭看見一隻紅氣球飄在空中。一個故事在他腦海中漸漸成型——
如果它不是一隻氣球,而是一個看起來很像氣球的保險套,在傳統的藏族家庭裡會發生什麼故事?在推行計劃生育的藏區,如果遇上被活佛認定為轉世的新生兒,該怎麼辦?
這不是憑空想像,藏族演員、歌手蒲巴甲講過,他小時候真發生過誤拿保險套當氣球玩的事兒。在閉塞保守的年代裡,與性相關的一切都被認為是羞恥而不可談的。
《氣球》劇照
萬瑪才旦用十來天時間就寫完了劇本,然後倒推回來寫了小說。又等了幾年電影資金才到位,他用四十幾天拍出了《氣球》。
像萬瑪才旦這樣幾乎每一部電影都入圍國際電影節的導演,到現在,找投資仍然困難。
搜網上新聞,還能看到當年還是「青年導演」的萬瑪才旦在北京青年電影論壇上陳述自己的項目《永恆的一天》,講一天之內一個人四季般度過的一生,從少年到老年。因為投資需求比他一貫拍的「小人物、小故事」稍多,直到現在,萬瑪才旦頭髮斑白,這部電影還是沒能拍出來。
2009年的舊新聞,萬瑪才旦為《永恆的一天》融資
所以這麼多年萬瑪才旦養成了一個習慣:同時推進若干個劇本,哪個能落實投資,就先拍哪個。
「大家都是很專業的投資方,都清楚這樣的題材在市場上的局限性,是一個能大概算出票房回收的項目。我最近幾部電影的投資方基本都沒有金錢上的訴求,都是抱著一個支持的態度。
目前中國整個電影市場還是以漢語電影為主,你想打破這樣一個局面,就需要付出很多,拿出好的作品,然後推廣也需要很長一段時間。」萬瑪才旦說。
萬瑪才旦
萬瑪才旦是北京電影學院有史以來第一個學導演的藏族學生。
他童年生活的縣城裡已經有了很多漢族人,可以讀到漢語的小說,看到革命題材的露天電影。但電影對於那個年代的孩子來說,只能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整個西藏連一家正規的電影製片廠都沒有,工業基礎幾乎為零。
相比之下,文學就平易近人得多。藏區的民間文學——包括口頭文學和書面文學,其實非常發達。人類歷史上篇幅最為浩大、也是世界上唯一從公元前至今還在持續創作的史詩,就是藏族的《格薩爾王傳》,被稱為「東方的荷馬史詩」,2018年出版的一部全集就有8000多萬字。
萬瑪才旦本科讀的是西北民族大學藏語文學專業,畢業後在自治區工作幾年後,又回學校攻讀了藏漢語言翻譯碩士。那時候他天真地認為,既然藏語文學有如此豐厚的寶藏,拍成電影豈不是也很容易?
多年來也一直有人問他,藏文化有這麼偉大的史詩,你為什麼不拍?
萬瑪才旦
「到電影學院讀書,對整個產業、環境有了一個了解之後,你就知道很多題材都是不能拍的。在電影學院那幾年,伊朗電影給了我很多啟發,如何去尋找講故事的可能。」萬瑪才旦說。
他先是到文學系編導班進修,後來又讀了導演系的藝術碩士。在北京電影學院,電影藝術的大門一下子向這位說漢語還帶著口音的藏族小夥子敞開,他如餓狼撲食,幾年內惡補了幾千部經典電影,國內外都有。
他每天一大早就起來,往往半夜12點才回到宿舍。黃亭子小區裡經常有賣盜版碟的,沉甸甸裝在牛皮袋子裡,什麼大師導演的合集都有。學校裡也有拉片室,按字母查找小卡片,一個片子交兩三塊錢,可以反覆拉片琢磨很久。
青年時代的萬瑪才旦學校平均每周大概還會放兩部外國片,有時會有主創來交流。並不是每一部都拍得好,遇到爛片,北京電影學院的學生就毫不留情地發出噓聲。有一些交流和比對之後,就能思考每部電影好在哪兒,問題又出在哪兒。
萬瑪才旦很珍惜來之不易的學習機會。2004年,北京電影學院希望學生能有機會使用彩色膠片練習,開始在全校徵集劇本。萬瑪才旦紮實的文學功底派上了用場,他很快遞交了劇本《草原》,獲得了用膠片拍片的機會,拿了獎,後來又把這部短片擴展成了長片。那時候必須通過體制內製片廠才能拿到龍標,用膠片拍攝才能送進國際電影節,想拍電影,門檻真的不低。
《草原》海報
第四代導演謝飛是萬瑪才旦在校期間的老師。謝飛2000年拍過一部藏族電影《益西卓瑪》,改編自扎西達娃的小說,用的是藏族演員,拿過金雞獎劇本獎,但因為少數民族題材原因,立項通過了卻無法公映。
拍攝那部電影時謝飛就感覺到,因為語言和文化有隔閡,「原汁原味的東西無法克服」。藏族的文化、藏族的電影,最終還是應該由藏族的編劇、導演來拍。
電影有有限的製作周期,非本民族的創作者,很難能在短時間內理解一個歷史悠久的民族的語言、文化、信仰、生活。他者的目光要麼是仰視,用神聖的光環進行美化,要麼是俯視,以同情姿態描寫落後,都難稱客觀深入。
謝飛電影《益西卓瑪》劇照
謝飛回憶,他是直到看了萬瑪才旦2009年的電影《尋找智美更登》後,才看清楚喇嘛究竟是怎麼念經,藏人到底是怎麼唱戲的。
「萬瑪才旦是我們大陸很不容易才出現的一位電影作家」,謝飛說,「法國新浪潮有了作者電影、作家電影,導演自己寫自己拍,我們現在有了萬瑪才旦,他有獨立作家的能力,他的所有電影都是改編自他自己的小說。
他對生活的觀察大量來自藏區的普通人,將幻想手法、傳統與現代、過去和未來有機融合在一起,越來越有自己的風格,越來越成熟。我們應該愛護和支持這樣的導演。」
《尋找智美更登》片場照
畫過《西藏組畫》的陳丹青也驚訝於,萬瑪才旦能如此執著地講述那片土地上的小人小事,並且把每一部都拍得有趣且不一樣。他說《尋找智美更登》是他近幾十年看過的最好的愛情故事,「看完就受不了了,這傢伙太牛逼了。」
萬瑪才旦天然有一種在文學和影像之間自如轉換的能力。讀他的小說會覺得情節生動、筆法樸素,而他的很多電影都是改編自精悍的短篇小說,他能很快把一個凝練的文本拓展出深度和厚度來,並且完全轉換成非文學性的影像思維。
比如他早年的《靜靜的嘛呢石》《尋找智美更登》等片會讓人想起阿巴斯、布列松的寫實風格,到了《塔洛》,他用了極其考驗耐心的固定長鏡頭。《撞死了一隻羊》則被一些人說受到了監製王家衛的濃烈風格影響——萬瑪才旦本人堅決否認這種說法。《氣球》變得又不一樣了,呂松野的手持鏡頭配上藏青色的調色,給人焦慮不安的感覺。
萬瑪才旦電影《塔洛》劇照
萬瑪才旦執導、王家衛監製的《撞死了一隻羊》劇照
萬瑪才旦電影《氣球》截圖
萬瑪才旦沒有固定風格,他永遠在變。每種下一個故事的念頭,最後都能長成一部風格迥異的電影。
萬瑪才旦非但不是純粹的現實主義導演,還很善於運用超現實手法。
在《氣球》裡,小兒子的後背上有一顆痣,跟過去他奶奶背上的痣一樣,於是小兒子就被全家人認定為奶奶的轉世。電影裡有一個夢境:一隻手把那顆痣拿掉了。仿佛孩子終於擺脫了信仰、輪迴給他戴上的枷鎖。
還有爺爺去世時,夢境中的孩子提著油燈聲聲呼喚,天國般夢幻的天光雲影倒影在水面上,爺爺的身影再也尋不見了。
萬瑪才旦說,這些超現實的手法跟他背後的藏文化是有密切關聯的。藏文化裡天然有超現實的部分,就像魔幻現實主義文學在藏區很容易被接受。加西亞·馬爾克斯會認為自己寫的是魔幻現實主義嗎?不,他寫的就是拉美的現實主義。
《氣球》劇照
萬瑪才旦的舅舅是一位僧人,從小他就被舅舅告知,自己是舅舅的爺爺的轉世。他曾經對此也深信不疑。他從小在藏文化中長大,所有的認知、價值體系都建立在此上,連名字都與宗教有關。藏族又是世界少有的全民族都信仰宗教的民族,宗教信仰、輪迴與救贖觀念會滲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
所以有人說萬瑪才旦所有作品背後都有同樣一個東西作為支撐,那個東西叫做慈悲。
但後來到北京上學、工作、生活後,萬瑪才旦的認知受到了另一套體系的猛烈衝撞。他開始對自己的文化、曾經堅信不疑的東西進行反思。
他借卓嘎,《氣球》裡那個朦朦朧朧覺醒的藏族女性之口,問出那句「大逆不道」的話:如果活佛錯了呢?
《氣球》劇照,意外懷孕的姐姐和出家為尼的妹妹現在的藏區跟幾十年前已經大不同,也開始了城市化、現代化的進程。很多藏族普通人、知識分子也會開始思考自身文化的優勢和局限。以前的藏族人漢語很差,但現在為了務實的找工作需要,很多藏族孩子普通話說得很好,反倒是藏語已經不大會了。
萬瑪才旦也很多年沒用藏語寫小說了,一些讀者對此表示生氣。
「你現在還相信自己是舅舅的爺爺的轉世嗎?」
「嗯……一方面相信,一方面也會反思。」萬瑪才旦說。那個夢中捉痣的小男孩,拍的其實就是糾結的、困頓的他自己。
《氣球》截圖
零幾年的時候,美國印第安納大學為萬瑪才旦做了一個個人影展,提出「藏地新浪潮」的概念。
藏地新浪潮不像法國新浪潮、臺灣新浪潮那樣,是一群導演共同發起的一場電影美學運動,更像是業內對一種新鮮現象的關注和概括。畢竟在萬瑪才旦之前,大家能看到的藏族題材電影實在是太少了。
沒想到十年之後,在萬瑪才旦周圍,竟真的湧現了一批有實力的藏族導演、演員、幕後,一些非藏族創作者也開始從事藏區題材創作,形成一股作品浪潮。而萬瑪才旦,就是這股浪潮的「領軍人」。
萬瑪才旦萬瑪才旦到北京電影學院的第二年,就鼓勵松太加也來電影學院學習。松太加以前是畫畫的,萬瑪才旦建議他先學一些電影基礎,然後去進修班學攝影。松太加跟著萬瑪才旦,擔任了《靜靜的嘛呢石》《尋找智美更登》的美術師和《老狗》的攝影師;
《尋找智美更登》工作照,中為松太加,右為萬瑪才旦
德格才讓原先是萬瑪才旦的同學,自己會作曲,唱歌很好聽,萬瑪才旦建議他去錄音系讀了兩年,成為「藏族第一個錄音師」,然後擔任了《尋找智美更登》等電影的錄音和原創音樂演唱者;
89年生的拉華加是萬瑪才旦朋友的弟弟,一開始不想上大學,一心想學電影拍電影。萬瑪才旦拒絕了他,讓他先讀了藏語言文學專業,然後再去電影學院學習,後來做了萬瑪才旦《清水裡的刀子》《塔洛》的執行導演。
這群年輕人都有相似的成長路徑——他們在原本各自的長項基礎上,到電影學院選擇一門技術工種學習,然後進入萬瑪才旦的劇組積累經驗,成為幕後骨幹力量。而他們的現狀也出奇一致:都轉型獨自做了導演,且已經有了不錯的成績。
松太加的《河》入圍柏林國際電影節,《阿拉姜色》獲上海電影節評委會大獎;拉華加的《旺扎的雨靴》入圍柏林國際電影節,還拿到了FIRST青年電影展最佳導演;德格才讓的《他與羅耶戴爾》不久前也在平遙影展進行了展映。
萬瑪才旦三位「學徒」的導演作品《阿拉姜色》《旺扎的雨靴》《他與羅耶戴爾》
北京電影學院的第一位藏族導演萬瑪才旦,就這樣成了藏區有電影夢想的孩子邁向電影專業的一道橋梁。很多家長會通過各種各樣的關係找到萬瑪才旦,請他幫忙出主意。
萬瑪才旦的心情有點矛盾。一方面他很欣喜有越來越多藏族青年想要加入電影行業,拍出純粹的藏族題材作品,但另一方面他也見到很多失敗案例——
有些年輕人既沒美學基礎也無實踐經驗,夢想一步登天做導演,好像這樣很容易、很風光。結果因為沒有一門能保障生存的手藝,在北京待不下去,只能悻悻回老家了。就像在電影學院裡,無論哪個專業的學生終極夢想可能都是做導演一樣,在電影這條修行路上,總有人缺乏必要的耐心。
今年51歲的萬瑪才旦,不過才公映了他的第7部長片,也依然在為投資和票房焦慮。謝飛說希望有一天,萬瑪才旦可以拍出更宏大、更厚重的作品,但我們都知道,這不是萬瑪才旦一個人要面對的問題。
讓少數民族電影脫離邊緣地位,讓純正的、而非他者想像中的民族文化被大眾理解,這絕非一朝一夕之功。
藏語電影雖小眾,但也有「自來水」。以上為部分網友設計的《氣球》海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