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認後的母子倆玩起了手機自拍。
母親指認照片,準確無誤。
「最近老夢見他,沒想到兒子真的找到了。」12月24日,來自四川巴中的42歲女士張海蓉和分別9年的兒子認親。
9年前,她的8歲兒子離家出走,張海蓉曾輾轉廣東、湖南多地尋子。沒想到,兒子就在幾十公裡外的廣東省少年兒童救助保護中心生活了9年,並已成長為一個英俊少年。
12月23日,一個從廣州打到華西都市報的熱線成為轉折點。24日中午,當劉俊傑見到前來認親的張海蓉後,他沒有經過太多的辨認和猶豫就喊了一聲媽媽,眼圈通紅的張海蓉張開雙臂,母子倆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華西都市報記者在救助中心陪伴她們母子度過了相認後的第一個下午,除了母親主動提出兩人自拍外,臨別那一刻,一直少言寡語的俊傑悄悄給媽媽遞上了一個暈車藥。
認親
見兒子前 母親專門洗了把臉
24日上午11時35分,張海蓉和親戚柏長江打電話說已在趕來樟木頭鎮的路上,估計很快就能到達。等候的過程中,劉俊傑看到不少記者在拍照和攝像,他顯得有些羞怯,提起衣袖擋了下臉就跑開了。
12點,張海蓉終於到了救助中心,但臉色不是很好,柏長江解釋說,「昨晚她激動得幾乎沒有睡覺,一早也沒有吃東西。」
為了緩解緊張的情緒,張海蓉一下車就上了趟廁所。等了好幾分鐘才出來,臉上帶著水珠,她專門上洗手間洗臉去了,看上去精神了不少。
23日下午看過照片確認就是走丟的兒子後,張海蓉已把好消息告訴了在江蘇的丈夫、女兒,以及四川老家的父母、公公。丈夫劉彬特地叮囑她說,快去見兒子,把他帶過來,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再也不分開了。
分別9年 相認這刻有些疏離
為了穩妥起見,救助中心先來了一次類似於警方辦案的「照片辨認」。「這是劉俊傑剛來救助站不久和同伴們一起拍的集體照,你能不能過來認認,裡面哪一個是他?」張海蓉湊近身來,掃了照片中的幾排小孩,食指落在了第一排左起第5位男孩的頭上,「就是他,雖然過去了這麼多年,但我兒子的相貌我是不會忘記的。」張海蓉掉下淚來,聲音哽咽。張海蓉所指,毫釐不差,正是劉俊傑。
12點半,救助中心兒童住宿活動區的大門開啟,張海蓉跨了進來,「我的心現在砰砰砰跳得好厲害」,她邊說邊摸著胸口。
劉俊傑在社工及夥伴們的簇擁下也走了過來,現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這對母子身上。「俊傑,快過來,叫『媽媽』」、「阿姨,你看,這就是俊傑」,社工們張羅著,試圖緩解空氣中的那份緊張和尷尬。
「媽媽」,儘管劉俊傑的聲音並不算太大,但張海蓉還是略微怔了一下,隨即顫巍著伸出雙臂。個頭已超出母親不少的劉俊傑一下撲了過來,母子倆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9年的分別讓相認的這一刻有些疏離。救助中心社工說,以前來認孩子的多是抱頭痛哭,但張海蓉和兒子並沒有這樣。張海蓉面帶微笑,眼圈紅腫,「可能之前流了太多眼淚吧,都流幹了。」她說。
母親的那九年
「兒子弄丟了,不想回老家過年了」
母子相認後的下午,張海蓉看了看兒子住的宿舍,幫兒子疊了疊被子,對救助中心老師和社工不停說著感謝。
天氣很晴朗,俊傑更多時候並不在母親身邊,而是和熟悉的玩伴和社工姐姐說說笑笑。張海蓉默認了這種生疏感,向記者訴說著這9年自己和家人因為俊傑的走丟帶來的苦楚和變故。
2005年,被父親一頓毒打後,俊傑就再也沒回家。「孩子的想法很直接,離家出走想看看父母會不會找我,驗證自己這種幼稚的想法。」
而張海蓉夫婦因為之前小俊傑多次、出走多次進派出所領人,兩人沒少遭到民警的批評。這次走丟後,他們出於這種顧慮,一直沒有報警。親子兩方的舉動,讓小俊傑的回家之路一走就是整整9年。
9年來,張海蓉夫婦倆一直在苦尋兒子下落,在這之前已經見過十幾個小孩,留下了十幾次的極度失望,足跡最遠曾至湖南長沙。
因為兒子丟了,9年來張海蓉劉彬夫婦倆只回巴中三合寨村的老家過了一次年。「兒子弄丟了,不想回老家過年了。」張海蓉說,一回去孩子的爺爺還有其他親戚就要嘮叨,爺爺還要追問,究竟什麼時候能把他孫子找回來。
兒子的這九年
封閉的環境 讓他沒了四川口音
那一次離家出走,徹底改變了小俊傑的人生軌跡。9年的救助中心生活,讓他得到了妥善的照顧和學習成長,但完全封閉的生活環境也讓這個四川少年改變了不僅僅是四川口音外的很多。
社工彭蘇萍回憶,小俊傑剛來時,特別的消極,講了一些線索,救助中心帶他去幾次廣州找他所說的出租屋,都無功而返。曾經,小俊傑和其他小夥伴還曾從救助中心跑掉,還好人生地不熟的他們被找了回來。
9年過去了,劉俊傑已長成英俊少年,但見到母親和記者的到來,他顯得比較拘謹和靦腆,卻又偶爾特別的「活潑」。華西都市報記者嘗試和他聊天。他和爸爸劉彬通了電話後,告訴記者說,爸爸問了我好不好。「我們可以打一盤桌球嗎?」「那我一拍子就拍死你。」見記者怔了一下,社工姐姐趕忙說:「俊傑!不能不禮貌!」一旁的俊傑又面露靦腆。
社工彭蘇萍說,畢竟已經9年未見,和母親顯得生疏的原因是俊傑處於青春期,平時圈子小的他羞於表達自己的感情。這個孩子防備心理強,心裡是自卑的,「這裡不是家,哪怕自己家破破爛爛,吃不飽穿不暖,也願意回去,逐漸長大後,他的意願就更強烈了。」
未來
母親:我們向娃娃認個錯
「我們是虧欠他的,向娃娃認個錯。」張海蓉拭擦眼淚,承認他們的教育方式不對,孩子跑掉是他們的過錯,今後不會再和兒子分開了。
在老鄉親戚的眼裡,劉彬內向老實,只做事不說話,他認為小俊傑是男孩子,應該從小就負擔起家庭的責任。但小俊傑從小因為爺爺慣養,性格頑劣。張海蓉說,劉彬就要打孩子,她自己也要打,「打他,他就不說自己錯了,越不說越來氣,就越打他。」
把孩子帶到身邊後,小俊傑離家出走了好多次,然後就再也沒蹤影了。張海蓉也是一個性格老實人,9年來她和丈夫帶著愧疚,還帶著對兒子的擔憂:最怕被壞人打殘,流落街頭要飯或者偷竊。張海蓉又不喜歡在旁人面前表露,但在深夜卻總想著自己的兒子。小女兒就跟劉彬說:爸爸,你看,媽媽哭的被子又溼了一大片。
兒子:最牽掛的人是爺爺
在救助保護中心生活了9年,劉俊傑和社工周廣龍情同父子,劉俊傑經常會和他說心裡的小秘密。
「劉俊傑這個孩子很乖,剛來中心時不太愛和其他孩子玩,但很快就融入這個集體了。」周廣龍告訴記者,這些年來劉俊傑最牽掛的就是爺爺,小時候爺爺很疼他。有一次,劉俊傑感冒了,是爺爺背著他穿山越嶺去看醫生的,這一幕,劉俊傑至今記憶猶新。在和媽媽的交談中,他也多次問起了爺爺的情況。
24日,遠在老家山村一個人生活的爺爺已經知道自己的孫子找到了,自從劉俊傑走丟後,爺爺一直念叨著,張海蓉夫婦因此多年不敢回老家面對這位老人家。
母子相認後,最為溫馨的一個瞬間是兩個人開心地玩起了自拍。劉俊傑本打算給爺爺發去一張自拍照,以解他思念孫子之情,可是由於爺爺的手機無法接收,只能作罷。他說,今年春節一定要回四川老家看望爺爺。
救助中心:雙親要花相當時間去尋回親密
張海蓉到救助中心後,不用思索就準確指出照片中的劉俊傑,劉俊傑也一眼認出了自己的母親,母親還特地描述了兒子眼角傷疤等重要的特徵。最終,經過中心工作人員及雙方的反覆確認,基本已確定劉彬和張海蓉就是劉俊傑的父母。
救助中心給予了劉俊傑好的照料和學習文化知識的機會,但這裡的環境也是完全封閉的,他和其他孩子不能離開那個院子,偶爾有集體外出的機會,單獨出去是絕對不可以的。生活在這裡的劉俊傑是沒有身份證的,假如不是這次因為華西都市報一個關鍵的熱線線索,張海蓉不會上門來尋子,劉俊傑到了18歲就要安置到廣東惠州的另一個救助中心,在那裡他仍然沒有身份,還是和社會外界隔絕的。
華西都市報記者陪伴母子相認後的這個下午,坐在椅子上的張海蓉一直盯著和旁人說笑的兒子,表情有點失落。下午5點多離開的時候,張海蓉囑咐他:「媽媽先走了,你好好讀書,想媽媽了就打電話。」這時,劉俊傑手插在衣服兜裡,靦腆地笑。「俊傑,和你媽媽擁抱一下。」旁邊的中心負責人這麼一說,劉俊傑才伸出了手,抱住了張海蓉。「元旦放假可以接出去嗎?可以哇?那我到時候來接你,兒子,好不好?」「好吧。」劉俊傑還是回答得很簡單。
快要走出救助中心鐵門的時候,一直靦腆不怎麼說話的劉俊傑卻跑上來,從口袋裡掏出一個暈車貼,塞到了媽媽的手裡。這麼一個細小的動作,張海蓉顯得很開心。
但救助中心負責人在張海蓉出門的時候告訴她,以後孩子回家後,要注意溝通交流方式,父母和家人要花相當長的時間去尋回親密。
進展:兒子繼續讀書,等待DNA鑑定
根據法律規定,雙方24日還採了血樣,目前只待DNA的檢測結果出爐,大概需要十多天。在救助中心的時候,張海蓉不時接親友的電話,電話中,張海蓉反覆說著:「娃娃還要讀書,現在還不好帶回來。」
對於兒子以後的路,張海蓉表示尊重其意願,不會強迫他,出於學習連貫性的考慮,救助中心建議劉俊傑上完一學年的課程再走,畢竟還有1個月就期末考試了。救助中心一位老師轉述給記者說,劉俊傑本人對自己當年的頑劣和父母9年來歷盡甘苦找尋他的艱辛深表懺悔,保證回家後一定會聽爸爸媽媽的話,好好孝順他們,他的願望是繼續讀書,爭取考上大學。華西都市報記者李逢春廣東東莞攝影報導
銘記這場骨肉之別
9年前的一次負氣出走,不想造成的是一家人的9年骨肉分離與漫漫尋親路。
這一幕發生於廣東的骨肉相見,很自然令人聯想到今年的打拐題材電影《親愛的》。較之於其中的「被拐賣」,這樣一起由於父母與孩子的相處問題而導致的主動出走案例,更讓人五味雜陳。
到底是一種怎樣的家庭氛圍,讓年僅8歲的兒童多次負氣離家,最終一走就是9年?時至今日,不僅對於事件中的父母和已經長成少年的孩子而言,有太多值得回味和反思之處,對於更多的家長與孩子而言,這樣的案例更是鮮活而又殘酷的現實教材,應該被銘記。
除此之外,我們或得以更加清晰地認識到,倘若沒有這位少年一住9年的救助站的存在,這樣的故事或許又會是另一種未可知的結局。而這樣的救助體系,在當下而言,還仍待強化,並在救助信息的披露上有待更多的主動而為。□朱昌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