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 | 親愛的《親愛的,胡雪巖》
【樂上山明】元味/文
1.
胡雪巖是熟人,熟到婦幼皆知;胡雪巖也是陌生人,都只是道聽途說。而這回港版《親愛的,胡雪巖》,卻是「中年視角」的嶄新版胡雪巖。
因為我們看見舞臺上胡雪巖飛黃騰達的發跡期猶如壓縮餅乾一般被不斷快速翻篇——舞臺是壓縮的:臺中臺的格局,讓演員之間的空間距離大幅縮小;語速是壓縮的,無論是婦孺老幼,一律用著相近的高頻語速;時間是壓縮的,一年、五年、十年……統統在瞬間完成切換。這些,像煞中年胡雪巖的人生回望:過往的成功匆匆而來,仿佛就是為了等待人生下半場的大幕拉開。
果然,新屋落成、左宗棠到訪,隨著第二幕開啟,人生巔峰的抵達亦即「下坡路」的開端,告別了升降機一般高速飆升的胡雪巖,胡雪巖這部戲也開始好看了起來。人到中年,即便是普通人生,亦將走過人生的制高點,所以這個「好看」的背後,疊加著普通中年人胡雪巖和成功人士胡雪巖的困惑與選擇,也是本劇重心的落腳所在。
這位中年胡雪巖,如劇中對聯之上聯:「名場利場,無非戲場,做得出潑天富貴」,縱橫政商兩界、遊走黑白兩道,坐擁千萬計白銀財富受封二品頂戴,可謂當時大中華第一「成功人士」。但見他,傲立人生至巔,一方面,青春意氣、揮斥方遒的名利高速攀登已漸成往事,同時,已然隱約可以聽見人生終點靠攏的腳步;一方面,要回答麥錦秋的發問:「將來呢!」,同時,又要忍受高處不勝寒的孤寂:「誰懂我?」
是以,《親愛的,胡雪巖》不問過去。
2.
胡雪巖身處的「工業1.0」時代迄今已翻篇到了「4.0」,但透過本劇可以看見,即便舞臺如「潘多拉盒子」一樣變幻無限也不過是表象。「將來呢?」「誰懂我?」折射出的困境,構成了本劇接引觀者與這位故人重逢的要點。
看得見的,有表面富貴的人生和內裡孤獨的靈魂之並存。
我們看到在「伯樂和千裡馬」遊戲中胡雪巖的知人善用,也善為人用,是了不起的伯樂,也是別人麾下一等一的千裡馬;同時我們聽見劇中胡雪巖的低吼:你不懂我。當他說:「我要在任何有人居住的地方蓋房子」時,胡妻當場就笑著說,你們這個年齡的男人都這樣。胡妻自己也多次感嘆男人難做、男人難懂。本劇創作者們為此設計了一個名叫阿香的角色,並讓扮演胡妻的演員同時飾演阿香以暗示其身份,又讓這個一分為二的人物點出即便富可敵國的胡雪巖卻仍尤其求之不得:人生知己。或者,僅僅是一個在你陷入精神困苦時真正懂你的人。可是,「面前只有一條路,而且身後的路在不斷消失」。這樣獨自前行的胡雪巖,知己何求?
看不見的,有劇中人在操縱和被操縱者兩種身份間的掙扎。
本劇以被操縱著的皮影戲——讓操縱者成為主角,大部分時間,皮影看上去只是陪襯——為人生羈絆之隱喻。明的,有王有齡、左宗棠和李鴻章(儘管沒有露面)漸次以改變胡雪巖命運的外部決定性力量出現;暗的,有胡母和胡妻諸如對高調鋪張的本能排斥、對吉慶有餘等理念的秉持等傳統人倫價值觀的牽引。同時,作品著力刻畫胡雪巖不甘束縛、以鹿為自喻,認為自己是一頭始終追求跳出森林的鹿的心態。
當左宗棠得到胡雪巖承諾而對勝利躊躇滿志時,胡雪巖反問左宗棠,平定了叛亂又如何?你左宗棠贏了也就打掉一個俄國,還有那麼多西方列強呢?在其瞠目結舌時,胡雪巖自己回答道:我胡雪巖要同時開闢商業上的戰場,與列強「開戰」。由此可見,胡雪巖不僅深諳藉助其身後強大力量的要義,然其骨子裡卻從來都認為這是互相借力的關係,最終是要實現其自身的理想與價值,所以本質上是具有反操縱的訴求。而操縱與反操縱是如此的相互依存又如此的不可調和,構成了劇中胡雪巖註定無法解脫的困境。
胡雪巖的困境也與他自身的力量成正比。
本劇以「親愛的,胡雪巖」為名,旨在突出胡雪巖的可親可愛之處,這份「可親可愛」主要是其在作為紅頂商人的身份之外、世人豔羨的富貴背後,超然於世的博大的濟世情懷和家國理想。「國家做不到的,我來做!」擲地有聲,在觀者耳畔久散不去。然而也正是這樣一個個人難以承受之重,讓其追逐的慾念亦如脫韁之馬難以遏制,力量越大,困境越深。於是本劇以「黑洞」說加以點撥,以此點出宏願與欲望的一體兩面。多多少少,都可為今人乃至來者之鏡鑑。
是以,《親愛的,胡雪巖》不追成敗。
3.
首先可以鏡鑑的就是《親愛的,胡雪巖》自己了。作為一部新作,又要將如此豐富的歷史、社會、人物「塞進」三個鐘的有限時間內充分呈現,不可避免有表達欲望過多,取捨未達自如的困惑。
從表達節奏看,上半場迅速翻篇,節奏極快,給觀者以過度充塞與過度著力之感。上海兩場演出,通過一場同時看字幕與演出,一場基本不看字幕只看演出相比較,發現主要問題並非換場速度和演出節奏,而在於每一場表演是否有必要讓演員們不分場合、不分身份、不分年齡、不分性格全部用近似的語速和語調表達?而且從效果看,這樣的表達方式並無助於作品主題的呈現。
其實本劇中就有「示範性」經典演繹。
全劇尾聲幾近完滿。其中,尤以從接盤胡慶餘堂的商人高價求購店鋪老招牌為最佳。在這一段表演中,通過胡雪巖與麥錦秋兩人之間似問非問、似答非答,人生的況味、人物的性格熠熠生輝,更在談笑間通過反襯且有趣的手法讓全劇的基本支點變得清晰。而一旁從五萬一路喊到一百萬的商人的碎碎念,一聲一聲,似無章法又頗有節奏,好笑的同時不經意間將粵語的動聽美妙生動展現。如果讓全場非粵語觀眾來投票選擇觀看粵語話劇的理由時,這一段恐怕會成為最佳助攻。
也是這一段,才真正讓人看到了「親愛的」胡雪巖,一個既可親且可愛的胡雪巖。
因此,快速的時空切換並不構成表達節奏高速且趨同的必然。相反,愈加快速的換場,愈加需要像「求購招牌」裡那樣恰如其分的起承轉合、緩急自如。也許是同樣的原因,劇中胡雪巖亦顯得處處都在發力,類似在尾聲處的處理並不多。因此,目前這個「親愛的」胡雪巖「親切」有餘,「可愛」不足。
本劇的舞美構作以其多變的形式、快速的轉換和滿滿的想像力為人樂道。但在空間尺度仍存在一定的風險:劇中舞臺前沿的皮影和舞臺後場區的伶人,更接近小劇場的空間表達尺度;「潘多拉盒」臺中臺,更適合中劇場的空間尺度;而劇中著力表達的人物胸襟與格局,卻是大劇場級別的空間尺度。這三種看得見和看不見的空間的較量與調和,對作品來說,是機會也是挑戰。
從中距離看,圍合式的臺中臺(盒)的時空限定對表演的約束性很大。演員之間過近的空間距離,無形中又放大了相互間的關係,對表演節奏和細節掌控帶來更高要求,這可能也是導致上半場節奏過欠變化的原因之一。僅就上海兩場演出而言,「潘多拉盒」上空起起落落的「梁」的舞臺運用效果也要高於固定的、構成「潘多拉盒」兩翼的牆面。
4.
回看歷史,無非是對當下懷著解困的求索,而歸根結蒂是懷抱著對未來的希望。就演出效果看,對胡雪巖人生困境的解讀亦不過是本劇對當下及未來所懷期冀的表達載體而已。
本劇劇本基本完成於香港回歸之前那個對未來充滿巨大不確定性的年代,而現在正式上演之時,又逢實體經濟艱難且社會越發多元的新的歷史轉折時期,亟需一批新的時代開拓者和擔當者;各種社會訴求帶來的種種新事務,也讓國家部門亦愈發難以繼續完全大包大攬,亟待有識之士和有關部門積極有為、開創局面。然,在告別了快速攀登的黃金期的整個社會似乎也步入了「中年困境」:高速成長時協力奮發者眾的局面一去不返,代之以守成自保者眾而求索奮進者寡。當年王有齡所遇之「不做事」、「多做一事不如少做一事」的人們似乎紛紛從棺材裡跳出來復活了,遑論胡雪巖「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勇氣與擔當!
劇中對聯「名場利場,無非戲場,做得出潑天富貴。」的下聯為「冷藥熱藥,正是妙藥,醫不盡遍地炎涼」,正是因為這個「醫不盡」,才要免費贈藥三年,才要開出這家響噹噹的「胡慶餘堂雪記國藥號」。
儘管劇中,兩次出現通過胡母之口唱出的兒歌及多變的「潘多拉盒」等表達著世事無常、富貴有時、最後總歸「塵歸塵」一場空的寓意,但潮起潮落、人生有限,本是世間常理,何勞大費周章排出如此一臺大戲?
表面上,聽到的是空,看到的是失,可是,那些胡雪巖開當鋪、開藥店,救助、接濟過的世人不是得嗎?街頭混混、目不識丁的賴阿四,在劇中不斷「自修」,讀書、識字、寫作不輟,最後竟然寫出了「世上第一本胡雪巖傳記」,不是得嗎?從1874年創辦到1882年易主,胡雪巖擁有的胡慶餘堂不過數年的時間,然而胡雪巖及其胡慶餘堂卻因「是乃仁術」、「真不二價」、「戒欺」辦店方針而獲代代讚譽,這些理念方針本身更是深入人心、長生不老,不是得嗎?
賴阿四在全劇開頭,因感念素昧平生且自身尚窮困不堪的胡雪巖狹義相救,而在兩人即將作別時突然雙膝下跪,欲以一生追隨作為報答;在胡雪巖晚年散盡家人而不得不離別時,賴阿四拿出他的「劇本」請胡雪巖籤名,胡雪巖誇他了不起,而他一邊送上毛筆時一邊行九十度鞠躬深禮,無比恭敬地說:真正了不起的是您啊!
作品所懷抱的希望,就在「求購金字招牌」的聲聲喊價裡,就在賴阿四這一跪、一躬裡。親愛的胡雪巖,他早已心滿意足。
世事必多變,人間總滄桑。無論天賦高低、境遇逆順,唯從每個人自己做起,自修、立人、救世、濟天下,如是,既度眾生亦度自己。
是為最親愛的《親愛的,胡雪巖》。
END
上文未署名圖皆引自官方
上海演出的舞臺
主演潘燦良先生謝幕
主創與演員謝幕
「前沿劇展2016」演出信息:
第十八屆中國上海國際藝術節參演劇目
香港話劇團《親愛的,胡雪巖》
【中國大陸首演】
演出時長:約3個小時
演出團體:香港話劇團
演出語言:粵語演出 中英文字幕
時 間:2016.11.11 - 2016.11.12
地 點:天蟾逸夫舞臺
藝術總監 陳敢權
編劇 潘惠森
導演 司徒慧焯
場景構思及製作設計 何應豐
燈光設計 張國永
作曲及音響設計 陳偉發
聯合布景及服裝設計 王健偉
主演 潘燦良 辛偉強 黃慧慈 高翰文 劉守正 雷思蘭
延伸閱讀:現場 | 「中國式成功」的背後
與世界同步丨In Pace with the World
掃碼關注,精彩不斷
我們是·文藝連萌·成員 覆蓋千萬文藝生活實踐者
閱讀原文 | 元味:「看見 | 親愛的《親愛的,胡雪巖》」